【校園超連結】鄒欣寧／曜斑主任

MeToo的浪潮還未撲向台灣前，我便經常想起曜斑主任。甚至在臉書發過一篇文，拿書寫做鑷子，對著有他的記憶翻翻撿撿。

當時的我對老師們的詭異行徑非常不快

其實，我的小學時代有其他老師比他禁不起是否越界和騷擾的檢視。毋須時代以後見之明的正確調校，我也能毫不遲疑地肯定，當時的我對老師們的詭異行徑非常不快。

第一個是負責監督國語文字音字形競賽的老師。國小二年級的我代表班上參賽，是賽場內頭幾個交試卷的學生。把試卷遞給那位我不認識的男老師時，他臉上的笑容盪漾到不行。我八歲，有足夠經驗理解大人對我笑總好過大吼大叫。妳寫得很快啊，但有沒有寫對呢？笑瞇瞇的老師要我坐在他腿上，陪他一起看我的試卷。他的臉湊到桌上的試卷前，緊貼著我的臉。要到幾年級我才學會形容那顆毛髮稀少的腦袋傳來的髮油味「令人生ㄋㄧˋ」，或誇張一點，「令人作ㄡˇ」？

第二個老師姓簡，是其他班導師，眼睛圓亮，髮型厚重，肌膚如椪柑皮。沒有前因後果地，我和另一位同班同學站在有斑馬雕像的榕樹下聽他說話。同學後來告訴我，她非常厭惡簡老師，因為簡老師拿她外公跟白色恐怖開玩笑，她媽媽也知道。我不明白什麼叫白色恐怖，但記得那個放學後的赤色下午，簡老師話說到一半，忽然伸手拉起我跟同學藍色百褶裙上的吊帶，說要看我們左胸上的學號繡牌。我還是不明白，開學不知多久了，老師幹嘛忽然檢查學號？

還是同學告訴我的。她說，簡老師很噁心，他是要看我們胸部發育了沒有。五年級的我一聽，又害怕又羞恥，好像回家跟媽媽抱怨ㄋㄟㄋㄟ除了微微隆起還會又癢又痛的瞬間，被老師經由觸碰察覺了。

比起他手指停在我吊帶上的片刻，我更記得他伸手過來，手臂在半空中的動態，像是照片沒對到焦，邊界一片模糊凌亂的線條。不管他動得快或慢，記憶裡的我總沒辦法閃過。

我也總是沒能閃過曜斑主任的手。但，該怎麼說呢？我的直覺很想說：曜斑主任跟他們不同。但我也不能否認：曜斑主任強迫牽我手的那些當下，我常常是想掙脫的。

他是不尊重學生身體界線的騷擾犯嗎？

曜斑主任比我所有的導師都要老，一張黝黑的臉也遮不住額頭滿滿的橫線條。我的爸爸、姑姑、叔叔念這所學校時都曾是他的學生。爸爸說曜斑主任人很好，對成績很好的他和叔叔很照顧。我沒問他在繳不出學費給學校當洗碗工時，曜斑主任有沒有照顧他們。

曜斑主任對我也很好。當其他老師嫌我上課愛講話，他在早自習漫不經心走進我們鬧烘烘的教室，要我上台說故事給大家聽。接著他要我在朝會上台，拿著麥克風對全校說我在教室裡講的故事。不只如此，他還舉辦各式各樣荒唐的比賽，踢毽子、下棋、跳繩……像要確保所有學生不管學業成績如何，都有被學校頒發獎狀的機會。

我因此累積了三大本獎狀，但無法稍減曜斑主任引發的古怪感受。我搞不清楚自己的感覺：要是上學途中又遇到同樣走路去學校的曜斑主任要牽我的手，我到底該高興還是抗拒？

抗拒也沒用。我試過，曜斑主任不會輕易讓我的手掙脫。我偷偷望向他另一手牽著的男生，是我不熟的寡言同學，他看起來溫馴多了，像一隻乖巧的小狗安靜地接受牽引。看著每個經過的學生一面向主任問好，一面對我擠眉弄眼，我也好納悶為什麼偏偏是我們兩個被牽引？

曜斑主任的手和他的臉一樣黑黑的。雖然不讓我掙脫，但也沒弄痛我的手。牽我們手同行的路上，他不太和我們說話，只是靜靜走著，等到進了校門，還沒繞完種滿蘇鐵的圓形花圃，他就會鬆手放我們一路跑進教室裡。

他是個不尊重學生身體界線的騷擾犯嗎？那幾年開了性別天眼的我時常反芻關於曜斑主任的記憶，但始終拿不定主意。童年的我並不喜歡跟大人有身體互動。忘記從何時開始，只要有大人在我身旁抬高手，我就會不由自主向後退。這樣的我當然抗拒被牽手，但也分明記得，有幾次經過曜斑主任家門口，我其實期待著：他剛好走出門。

最近一年的某個早晨，我坐在麥當勞讀一本心理科普書。什麼書什麼章節都記不得了，但其中一段敘述讓我還來不及吞下嘴裡的豬肉滿福堡，斗大的眼淚就從臉頰滑落。書上說，有些人能迅速敏銳地察覺哪些孩童遭受過家庭暴力，即便外觀上沒有什麼明顯的徵兆。

就在閱讀到這些句子的頃刻，我想起的是你，曜斑主任。還有被你牽手在另一側、安靜極了的游同學。

是這樣嗎？

是這樣吧。

我想是這樣。

那一刻我知道，即便這是個僅供我暫時安放曜斑主任及其記憶的無可查證的簡便盒子，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