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觀察】韓璞／小紅帽的籃子

從前從前，有一個小女孩常戴一頂紅帽子，大家都叫她「小紅帽」。有一天，小紅帽的外婆生病了，媽媽對她說：「小紅帽，妳把這一籃食物帶去給外婆，幫她早點康復……」

這時，聽故事的小朋友打岔了：「小紅帽的籃子裡裝了哪些食物？」

講故事的大人多半憑記憶口述，碰到問題必須臨場發揮。今天的台灣父母可能會根據童話的邏輯，回答道：「有麵包、雞蛋、水果啊！」德國十九世紀格林兄弟會說：「有一個蛋糕、一瓶酒。」法國十七世紀的佩羅（Charles Perrault）則會告訴你：「裡面裝了一罐奶油、一塊餅。」這些細節並不影響故事的發展，卻透露了民間在不同時代的飲食習慣。

法國的飲食文化在十七世紀中期經過重大轉變，之前與之後的面貌相差甚多，且影響力波及整個歐洲。但真正切身感受到這場革命的，僅為權貴與富裕階層。長達幾個世紀中（十四至十八世紀末，即下文涵蓋的範圍），鄉村的食材、烹調方式或用餐習慣均無明顯的斷層。

比如平民用餐的次數一直大同小異，基本上固定一天三餐，明顯異於上流社會的一日兩餐。當時的俗語是這麼說的：「天使每日進餐一次，人類每日兩餐，超過兩餐皆為牲畜。」貴族平時晚睡晚起，早上更衣梳理之後還得進行晨禱，準備好要吃早餐時，大多已在十一點左右。民間則遵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節奏，勞動者自然不可能空腹出門，他們早上習慣切一塊麵包、倒一碗酒（此時民間還不見「杯子」一物），用麵包沾著酒吃，上工幾小時後，再於十一點吃第二頓。到了十八世紀，從東非進口的咖啡深入廣大的鄉村，躍升為大眾飲料，取代了傳統的早餐酒，「麵包沾酒」的作法從此也變成「麵包沾咖啡」。直到今天，很多法國人不管早餐吃的是麵包或可頌，都習慣拿來在咖啡或茶裡涮一下才入口。各類《國際禮儀規範》一再高聲疾呼，指稱此舉粗俗不雅，殊不知這個小動作沒有一千年，至少也有八百年的歷史，不是說戒就能戒掉。

佩羅的故事版本提到小紅帽的籃裡有一罐奶油。在我們的印象中，「西方人」本來就愛吃奶製品，小紅帽帶奶油給外婆，好像很合乎常情，不是嗎？其實不一定。自古以來，奶油僅普及於歐洲若干區域（如法蘭德斯、英格蘭、諾曼第……），屬於典型的平民食材，並不符合上流社會的口味。我們若翻看十六世紀以前的食譜，就會發現幾乎找不到奶油與乳酪。貴族階級一直等到上述的飲食大革命之後，才真正發現奶油的滋味。後來咖啡一炮而紅，有人發現牛奶能減少咖啡的苦味，跟著讓牛奶大翻身。奶製品也隨之人氣暴漲，成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品。儘管如此，在小紅帽的故事中，奶油依然帶有明顯的平民與鄉村色彩。

印象中，法國人自古以來餐桌的必備食物一定是麵包。話是不錯，但社會地位越高的人，麵包的食用量越少，而窮人飲食中，高達百分之七、八十的卡路里來自麵包。遑論富人的麵包細白鬆軟，貧民吃的則粗糙緊密，說起來都是「麵包」，但入口之物完全不同。由於烤爐需耗用大量柴火，小型村鎮一、兩周才集體開一次公用爐（最貧困的阿爾卑斯山區甚至一年只開兩次），因此鄉村人民不常吃到新鮮麵包。為了避免太快變乾，大多數麵包的身形均相當碩大。如文獻記錄，法國西南小城Lormont十四世紀時專為波爾多總主教製作的麵包，每一塊重達七公斤！塊頭之大，與現代二百五十公克的棍子麵包形成明顯對比。正因為平民的麵包經常又乾又硬，而且古人為了節省鹽稅，麵包裡不放鹽（除了無鹽稅的英格蘭與沿海區域），吃起來不帶半點鹹味，食用時需搭配飲料、醬汁或菜肴，所以常人沒事不會去單啃麵包。「一塊麵包、一碗水」是囚犯或守齋教士的日常食物，具有贖罪的象徵意義。

古代的歐洲人酷愛香辛料（薑、肉桂、胡椒、丁香……），但這些進口產品只有貴族才吃得起。鄉間平行發展出另一種飲食口味，多以洋蔥、大蒜、酸葡萄汁和醋作為基本調味料。平時最常見的主餐是大鍋湯，食材以蔬菜、豆類為主，有時也加添肉類。用餐時先在淺碗底放一片麵包，再把菜肉湯水直接盛進碗裡，澆在麵包上；也有先盛湯，再把麵包泡進湯裡的作法。這片湯底麵包叫作「soupe」，後來逐漸變成「湯」的同義詞（德、西、英、荷、瑞典文中的「湯」亦從此字演變而來）。由於這道湯是典型的晚間食物，所以後來又衍生出「souper」一字，即「晚餐」之意（英文是supper）。直到今天，「湯」之於法國人仍屬晚間飲食，一般餐廳中午並不供應湯。

除了麵包以外，古代民間還有一種更廉價的主食：粥。其原料和麵包差不多，都由穀物製成，但既不必進磨坊磨成粉，又無須用大量柴火烘烤，只要加水煮爛即成，節省許多能源，大幅降低了製作成本。粥是斷奶幼兒與老人的理想食物，和我們的稀飯很接近，遑論古代歐洲人也常煮小米粥（但只有小米，米屬於奢侈品，還不普遍）。把吃剩的濃粥攤平下鍋，可煎成厚餅，若只用麵糊，還可煎成薄餅，無論厚薄，兩種都很方便白天攜帶外食。小紅帽帶給外婆的那塊餅，可能就是用類似方法製成的。

從小紅帽籃子裡的「一罐奶油和一塊餅」來看，她肯定屬於貧窮人家。其實在小紅帽的世界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並不是大灰狼，而是饑荒。若鄉間連續兩年青黃不接，入冬以後食物開始短缺，人們就有可能因營養不良而染病身亡。十七世紀每一代西歐人民一輩子之中，至少都經歷過一次饑荒，體驗過儲糧、家畜耗盡的惶恐，親自嘗過樹皮草根與鼠肉的滋味，情況嚴重時，甚至聽聞過人吃人的事件。以心理學的角度審視，童話故事中常見的食人魔（〈小拇指〉、〈傑克與豌豆〉）、吃人狼（〈小紅帽〉、〈放羊的孩子〉），或是吃動物的狼（〈七隻小羊〉、〈彼得與狼〉）……均揭露了人們害怕因饑荒而被吃的惶恐，狼與食人魔都象徵了餓到失去本性的人。歷史學家另指出，古代鄉民常在慶典中暴飲暴食，藉著模仿貴族鋪張浪費的行徑，暫時忘卻現實，享受沒有明天的奢侈。這種豐年時期的報復性吃法，也可說是飢餓文化的另一個面貌。

說到底，小紅帽的籃子裡裝了什麼並不重要，因為大野狼看中的並非籃中物，而是提籃人。在佩羅版本的故事終了，小紅帽被大灰狼一口吞下肚，結局悲慘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