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雙青和雙紅（上）

清朝末年的丹陽古城，位於長江南岸，南京、鎮江就在附近，交通便捷，土地肥沃，又有山丘、林木。江老爺是丹陽的富戶，自從他二十六歲接掌家業，就開始轉型，江家商號原來做蠶絲轉運，他改做棉花轉運、斧劈石轉運。這是因為他自幼信佛，念及養蠶造絲傷害無數生命。不久江夫人接連生了兩個兒子。他們夫婦很想添女兒。1867年夫人生下女兒，奇特的是，女嬰的後腦勺有兩個銅錢大小的藍色斑紋胎記。老爺替她起名雙青。半年後，藍斑就被頭髮覆蓋。

當雙青牙牙學語的時候，1869年，夫人生下二女兒。這女嬰也奇，兩鬢部位的皮膚上各有一個銅錢大小的硃砂色斑紋。老爺歡喜地替二女兒起名為雙紅，半年後紅色斑紋被鬢髮覆蓋。家人從小呼喚兩姊妹「雙青」！「雙紅」！所以她們一懂事就會問：為什麼一個叫青？一個叫紅？自此兩個女童玩的私密遊戲，就是撥開彼此的髮根，查看對方髮根下的皮膚隱約顯現的彩色圓斑。

一日江夫人的兩個侍女，帶著八歲的雙青、六歲的雙紅，去逛丹陽市集。侍女和雙青三個人在攤子前挑選香囊時，只一剎那功夫，小雙紅竟然不見了。她們三人嚇壞了，急急忙忙跑遍市集找不到雙紅。回家稟告江夫人，即刻派護院、家丁全城搜尋都找不到。江氏夫婦想，可能是給外地來的人口販子綁走了。江夫人傷心之餘，信佛更加虔誠，除了茹素，每天清早帶著雙青在家中佛堂，跪誦觀音菩薩的名號五百次，祈求找回妹妹。誦完才吃早飯，飯後婢女陪雙青到江氏家族的閨塾讀書。雙青想到可愛的妹妹，只跟著她上過一次閨塾就給拐了，妹妹在哪裡？

小雙紅在香囊攤旁邊的麵人攤，觀看攤販捏的小貓小狗，忽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識，醒來，她坐起身，人在一個小房間裡，旁邊有七、八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童。聞到身上餿餿的，自己的綢衣裳不見了，穿著一件又臭又舊的麻布衣褲。原來人口販子在麵人攤前，用浸了麻藥的手巾掩住她的臉，閃電般把她抱去，旋即用馬車運走，她是在六十公里外常州的囚禁處醒來。她倒沒有哭，知道遇上壞人了，驚恐地四望。不久一個牙婆進房，仔細查看每一個女童，帶走她和另外三個女童，坐上馬車。到了江陰城，把四個女童帶去房間關起來，裡面已經有六個女童。

第二天兩個牙婆進來，在十個女童中，挑了雙紅和另外兩個，又替她們三個換上乾淨的麻布衣褲，帶她們走路到城裡一戶人家。進了大門，雙紅看這房子比她家小很多，但感覺熟悉，她不知道那是因為主人吳氏夫婦也信佛，所以焚了檀香，也有佛像、香爐、佛手雕這些布置。吳夫人在三個女童中挑了雙紅，買來做小婢女，起名彩雲。

吳居士為儒生，家資頗豐，夫婦只有兩個女兒，吳霞兩歲、吳嵐一歲。女兒由奶娘帶，彩雲專門服侍夫人。夫人篤信觀音菩薩，彩雲陪她做早晚課。因為她在家裡常跟母親禮佛，所以拜得中規中矩，吳夫人對這小婢女相當滿意。以前彩雲是婢女服侍的小主人，如今身分變成服侍別人的奴婢，只好盡力適應，非常鬱悶，又不敢吭聲。自己父母和姊姊多麼疼愛她！可是她連父親的名字都不知道，家裡上下稱他「老爺」，所以無從打聽家人的所在，只有祈求觀音菩薩護佑，有一天能跟父母相見。

 彩雲十六歲那年，吳夫人要把她許配給家裡的長工吳忠。她怕這樣會終身脫不了婢籍，她哭著跪求，讓她終生服侍夫人。同一時間，她的姊姊雙青，穿著華麗的紅緞旗袍，披著紅絲蓋頭，江家正風光地跟門當戶對的大商家莫氏結親，雙青嫁給莫家二少爺。兩人婚後開始戀愛，如膠似漆。姊妹兩人的命運，真是天差地別。

命運卻詭譎難測！莫二少爺婚後第二年開始咳嗽，老醫不好，後來診斷為癆疾，即肺結核，在二十世紀初疫苗發明以前，是致命的頑疾。少爺病體衰頹，雙青常常執著夫君的手，淚眼相看。病了三年少爺危殆，問她：「青青以後怎麼辦？」

她哽咽道：「隨你於地下。」

他心急地喘著說：「萬萬不可。你父母尚在，怎麼可以……你殉了節，我們也不一定能地下相會。如果守節，你太辛苦……不如出家，修行懺悔，誦經超渡我，如此你將不再痛苦，又做到守節。不是比殉節好？」

雙青聽進去了，對夫君點了頭。

靈堂守夜，雙青注意到夫君的眼簾微微張開，幾個時辰前他嚥氣時，婆婆不是替他闔上了？是放心不下？她趁著別的守夜親戚打瞌睡，剪下自己一撮頭髮，放進棺內他枕頭下，心中默禱：「夫君，我會遵守諾言，絕不相負。」他的眼簾當下閉闔。

她知道無錫城外的普渡庵遠近馳名，智能住持出身世家，以才華著稱，因幼年多病，住在庵裡就病癒，因此出家，以修行淨土宗聞名。莫家做完四十九天法事，辦完喪葬後，雙青向婆婆請求，自己出家為夫君誦經。得到婆婆允許，就啟程去普渡庵。智能住持見她知書識禮，道心堅定，欣然為她剃度，賜法號定華。

 定華出家第三年，淪落為婢女的妹妹彩雲二十二歲，她家主人吳居士得了重病，纏綿病榻已數月。吳夫人聽說無錫城外普渡庵的觀音菩薩非常靈驗，決定去上香。帶著兩個女兒跟婢女彩雲，買舟走錫澄運河南下到無錫。你以為這次命運會安排江氏姊妹重逢？非也，吳夫人在普渡庵上香那幾天，剛好定華尼師回俗家探視父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