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恐龍也老了

人生是一個逐漸「失控」的過程，而這並不是壞事。

帶孩子看街頭表演，一位街頭藝人在摺汽球。「你想要什麼？」「恐龍！」藝人兩三下，真的摺出一隻恐龍。簽字筆畫幾條線，眼睛和嘴巴都出來了。

孩子愛不釋手，抱著睡覺。第二天，不抱了。第三天，不玩了。第四天，連放哪都忘了。好不容易找到，發現恐龍的右腿已經洩氣，身體往右傾斜，站不穩了。

「爸爸，恐龍也老了。」

我愣住。我們沒有教過他「老」，他從哪裡學的？

汽球洩氣、孩子學習、老，都默默發生，不由我們控制。

我們可以控制哪一天上學、畢業、結婚、當爸爸、退休…

但不能控制哪一天開始長白髮、看不清手機上的小字、不認得當紅的明星、不認得自己的孩子…

可控的事，通常發生在前半生。不可控的，後半生。

可控的，通常是自己選的。而不可控的，則沒經過我們同意，卻毅然決然地發生在我們身上。

可控的，通常速戰速決。一剎那、一小時、一天就完成了。而不可控的，則經年累月，甚至持續大半生。

孩子吃什麼、穿什麼、上什麼學校，家長可控。

但吃了後長不長高、學了說什麼話、長大後變成怎樣的人，家長未必能控制。

孩子上學後，有了自己的語言和價值觀。常用尿尿和便便開玩笑，常「提醒」我們誰去了日本，誰有了手表。

「我戴這帽子同學會笑我」、「你這麼說代表你不愛我」、「我將來只要做個一般人」、「恐龍也老了」…

我猜到了某一點，孩子身上，我們不可控的，會超過可控的。

事實上，到了某一點，我們自己身上，不可控的，會超過可控的。

這些未必是壞事，但的確需要心態調整。從上半生的「操之在我」，到下半生的「順天應人」。

人生，是一個逐漸「失控」的過程。小時候，自己一人就是全世界，我們掌控這世界全部的劇情。

長大後，全世界才是全世界。八十二億人都是我們追逐的市場，但真正在乎我們的屈指可數。

中年後，世界又縮小成家中那幾人。父母變老、孩子長大，都要接送和操心，卻無法主導任何劇情。

慢慢地，我們從「編劇」，變成「觀眾」。要享受這齣戲，不能再事必躬親，而必須學習拍案叫絕。戲的好、壞、長、短，不是觀眾決定的。我們只能做到，全程參與。

「爸爸，恐龍也老了。」

我愣住。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恐龍後來的命運。

還是別說吧，讓他自己去發現。然後他又會以他的語言告訴我，讓我拍案叫絕。（作者為作家，網路媒體《創新拿鐵》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