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陳鋒哲/天橋與地道

聽說和平新生天橋要拆除時,約莫是準備要邁入十一月的夏日盡頭,秋天還在噴霧般的雨裡緩降,初冬好像就快要來了。得知消息的我,分享一則介紹天橋歷史的貼文在IG限時動態,短短幾字寫道,一座時代的記憶又要不見。那幾天,碰巧因為康芮強颱來襲,那座將要消失的天橋在夜裡的狂風急雨,以及社群傳來島上各地的災情實況漩渦裡,很快被我拋諸腦後。等風雨停歇的早晨,走出門,才發現家附近的路樹已經在昨夜倒臥成一排叢林。
其中,有棵路口的老榕樹,在都更改建和道路拓寬的繁多工程底下,一直沒有被決議移植,保留原地。這棵樹激起這一帶居民究竟該要移除還是保存的紛爭,找來議員協商,效益評估,樹醫生專程診斷,不曉得為什麼在這嚴密的程序之後,遲遲沒有下文。買完早餐,我特意繞路去看這棵樹,它已經連地拔起,馬路大裂,沾滿黃土夾雜柏油碎片的根部裸露在外,霉味混合塵土,削成一片片木屑瀰漫在四周。穿戴安全帽和反光背心的人員已經圍起封鎖線,扛起電鋸要將這棵橫亙路面的老樹整具支解,清除。加上它,當天濟南路有五六棵陳年老樹彷彿約定好一起躺平在路上,好像末日後,城市再也沒有人類居住的萬物萌發,綠葉綿延整街,鋸木的聲音將道路一直封鎖到傍晚。
母親說,沒想到最後結局會是這樣,但這樣也好。
颱風走後,還有很多事情才正要過來。周末,先在師大的研討會上發表論文,聽台下尖銳也準確的提問,筆停不下來。回家,木材在客廳堆成另一堵厚牆,爸媽終於敲定的系統櫃開始施工,為期一個禮拜的粉塵風暴,出門前所有家具都必須鋪上類似保鮮膜的東西(原來它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叫養生膠帶)。期中周提了幾個根本沒有想清楚的計畫。前些時訂票的金馬影展接著開跑,從信義區回到家已經時近半夜。我再次掀開床上的養生膠帶,清掃粉塵,洗好澡,整間屋子暗下以後,走過房間,在養生膠帶唰唰唰的細響環繞中,莫名睡得安穩。
當我再次意識到日日上學經過的天橋確定要拆時,已經是一個多禮拜後的事。搭公車經過,看見橋梁與墩柱上掛滿抗議布條,噴漆,人群在橋上散步,有人演奏,擺攤,行為藝術,平常荒涼的天橋頓時如東區逛街般熱鬧。白晝之夜今年剛好在一旁的大安森林公園舉行,每年這個時間點,在台北徹夜不眠這件事突然顯得很時髦文青。朋友抱怨安森人好少,沒活動,大家都跑去天橋上聊天喝酒。橋上欄杆貼滿老照片,粉筆寫字,演繹和平新生路口的變遷史以及電影史,楊德昌《一一》的洋洋也曾經奔跑在這座橋上。我窩在棉被裡滑過臉書,看見某張照片地上,寫有一行工整的粉筆字句:那是我過世先生設計的天橋。可能是筆跡太過秀麗,我竟然下意識懷疑這是否也是為保存城市記憶的一種策略,儘管是策略,是虛構,那個「我」並沒有真的來到天橋上拿粉筆銘刻,可是我很願意相信城市裡真有那麼一個「我」的聲音,此刻得到現身。
我對天橋的記憶其實來自於父親口中的爺爺。他邊開車說道,爺爺曾告訴他過這個路口要小心,這邊左轉右轉很亂,經常發生車禍,不敢過斑馬線的話走天橋比較安全。
這份來自於爺爺的叮嚀,透過父親,長大後的我因為前往國北上課必經這段十字路口的關係,站在路中央的公車站牌等紅綠燈時,經常會同時響起他們倆的聲音,依稀游離在畫面之外。這其實是一件滿怪的事情。當然首先,這句話確實是父親告訴我的,其次,說實話我已經有點快想不起來民國一百年過世的爺爺,他聲音的高低起伏,輕重厚薄,只記得他非常道地粗氣的三字經,還有對剛出生的妹妹「掌珠掌珠」的叫喚。我已經無法憑空想起他的聲音了。可是每當站在那個忙碌的天橋路口,或是聽見誰三字經狠勁連出,我自己默念掌珠兩個字時,爺爺那道已經被關閉很久很久的音頻,也許因為字詞的發聲、嘴型的輪廓,屬於爺爺的那顆旋鈕會突然沉默的亮起燈來。
還有另外一份非常相似的叮囑是母親,她曾告訴我不敢過馬路上學的話,可以走地下道。
比起捷運,仁愛林森路口的地下道是我更早潛入地底的嘗試。從林森南路走到交岔口後,以前我讀的小學就在路口斜對角,那是一所長滿爬牆虎的百年老校。此地路口一側直直地往總統府開,另一側張開巨口,是一條翻過整座中正紀念堂的地底隧道。仁愛路本身非常寬闊,車水滔滔,什麼小路小街我都敢自己一個人橫越,唯獨抵達學校前這最後的十字路口實在太巨大,斑馬的背脊特別長,總要母親陪走。若遇上快要遲到,紅燈特別久,警衛遠遠的已經站在大門口預備關門的話,背起書包嘴裡塞有三明治的小孩便彷彿兔子縱隊那樣,跳進這個地洞後,便當盒框啷框啷,一個個又從對面的地洞彈出來,跑百米似衝向學校。
老師反而不鼓勵我們走地下道,說底下有流浪漢,假如真要走,最好大家成群結隊,結伴同行。每個禮拜二早上朝會,訓育組長講一次,回到班上導師再宣導一次,對於當時的我來說極度困惑,十分違背在這個危險路口特意建造地下道的本意。為此學校安排全校每一班的家長,必須擔任上下學的導護志工,除了前門仁愛路,後門又是車流量多的信義路,幾隻虎口數算下來,一天要出動的家長可不少。
導護志工照座號輪下來,我特別期待換母親接管導護背心與旗子,我拎著提袋回家告訴她下禮拜三要當導護志工呦。這代表,上學時母親可以陪我多走一段,放學更能直接帶我回家,順道還能期待買杯珍珠奶茶。母親非上班族,十分遵守志工任務,時間一到,站上崗位,揮起旗子擋車還有些威風。若輪到其他家長,我等紅綠燈時還須推想今天輪到誰,所以應該是誰誰誰的媽媽,可是叫錯該怎麼辦,推敲一遍不得其解,還是走地下道比較安全。
偶爾母親還會幫人代班,久而久之,連隔壁班的同學都知道我媽是誰。我總覺得志工理應是一件頗得孩子喜愛的事,但其他人的家長就不一定了。大家清楚誰的爸媽不會來當導護志工,明知因為工作沒法抽身,私底下依然會暗自比較,那個某某某的爸媽都不來站導護,幾次了,撇眼看人,還不大會靈活運用的那個詞彙,大抵就是他們好自私。
那樣從孩童眼光看出去的自私是占多數的。行經那段路口,大半時候還是沒有大人站在一旁指揮,眼看紅燈五十秒,我轉身又撲通撲通走進地下道。確實老師組長也沒有說謊,轉彎,還真有幾次碰見流浪漢躺在瓷磚地上,睡在兩排青白色的燈管之下,前面擺只泡麵紙碗,有零錢,小孩手指比畫被大人催促走快一點,學校警衛又下來趕人。不知道他是從昨晚就一直睡在這條地底的通道嗎?聽說,晚上十二點以後地下道四個路口會拉下鐵閘,那怎麼都沒有人發現?到教室以後大家無非都在討論這件事情,沒有害怕也沒有厭惡,而比較像在解一道數學習題,認真非常。
年紀漸長以後,我反倒不走地下道了,覺得紅燈其實是可以等的,遲到一下也沒有關係,直至畢業離開。
後來,那座地下道也不見了,就在和平新生天橋說要拆除同年,某日久違經過,才發現四座入口早已打掉填平,人行道完全沒有顯露任何修補的痕跡,往後再幾年,大家興許也忘記這個路口曾有條地道穿行而過。上網一查,原來工程從七月到十月結束,路面下用作封填的土石才剛遷移過來不久。也是一座城市角落的記憶,只是這裡沒有像天橋一樣得到比較多人的關注,沒有被拍進電影MV。一個坐落在地面上,一個藏在地底下,好像連記憶也有上下之分,明暗之別。雖然兩者我都已經很久沒有像新聞用的動詞那般「使用」過了。我想比起使用,還是走路比較貼近一個人對一座城市的感受。
天橋拆掉以後,我才訝異原來這個路口如此巨大,天空開闊的視野,連帶路口也寬了起來,好多人停下拿出手機拍照。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瞬間,我對自己感到有些隔閡,覺得這樣也挺好的。路旁許多因颱風吹斷樹木而空著的花圃重新栽下矮苗,稀疏的感覺冬天已經先一步降臨。我站在路口仰望上方的虛空,什麼也沒想,斑馬線總感覺特別的長,待綠色小人一亮,右腳一跨,很快我也隨著人群隱沒在引擎的轟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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