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專欄復刻:〈聯副電影院〉】聞天祥/默詮與艾佛利:文學心與同志情
好多年前「錯」讀過一本書,書名讓我以為作者想顛覆好萊塢的保守,結果內容恰好相反,他批評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髒話連連、暴力成癮,也不爽性少數招搖過市,危及美國家庭價值。筆鋒一轉,指出像伊斯麥.默詮(Ismail Merchant)、詹姆斯.艾佛利(James Ivory)這對合作無間的同志情侶檔從不會大聲嚷嚷才對。一邊「反同」、一邊替人「出櫃」,我忍不住翻了幾個白眼。少數並不代表激進,表面和諧也不見得內在毫無雜音。他們著名的電影《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 1985)、《墨利斯的情人》(Maurice, 1987)、《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 1992)、《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 1993),甚至在默詮過世後,艾佛利僅做編劇的《以你的名字呼喚我》(Call Me By Your Name, 2017),在精緻的影像與優雅對白下,都是暗潮洶湧。
▋共同成立「默詮艾佛利影業」
1936年生於印度孟買的默詮,大部分人生都在西方度過。在紐約讀大學,之後棄商從影,監製第一部電影《創造女人》(The Creation of Woman, 1960)就入圍奧斯卡最佳短片。之後在紀錄片《劍與笛》(The Sword and the Flute, 1959)的紐約放映會認識了美國導演詹姆斯.艾佛利。從相約去看印度大師薩雅吉.雷(Satyajit Ray)的《三個女兒》(Three Daughters, 1961),然後走到一起,兩人於1961年共同成立「默詮艾佛利影業」(Merchant Ivory Productions),開始了銀幕上下長達四十多年的密切關係。他們的創業長片《新婚生活》(The Householder, 1963)是嫁到印度的猶太女作家露絲.鮑爾.賈華拉(Ruth Prawer Jhabvala)的小說改編,兩人登門商議版權,結果作家直接成了編劇,賈華拉也一舉栽進電影,幫他們編寫了大部分劇本,還因此得到兩座奧斯卡。也說明他們的合作關係不同於一般電影團體,文學是源頭,品味與情誼更是連綿不斷的原因,成果便是一部又一部電影。
賈華拉的劇本沉穩內斂,導演艾佛利常被描述成看來溫和但一絲不苟又堅持到底。很難想像一家獨立製片公司,何以能接連拍出不見得能賣座的高品質文學電影,甚至教很多演技派明星願意合作。根據工作人員回憶:他們總有極佳劇本、絕讚卡司,讓你身為一分子而引以為傲;但人員、時間和預算,時常捉襟見肘。不過身為製片的默詮,總有辦法用連哄帶騙外加高明廚藝,收服所有人,讓問題迎刃而解。我相信後來《終點之城》(The City of Your Final Destination, 2009)被合作多年的奧斯卡影帝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狀告法院,跟默詮過世後的軍心大亂,脫不了關係。而這部成績與交情一併毀滅的電影,也成為編劇賈華拉的遺作。原以為艾佛利少了製片、編劇兩大護法,電影生命終將凋零。沒想到來到耄耋之年,竟因《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獲得奧斯卡改編劇本獎,亦成為史上最年長的得主。
▋勇於觸碰同性之愛
《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背景設在1983年的北義,堤摩西.柴勒梅(Timothée Chalamet)飾演的十七歲男孩在夏天遇見艾米.漢默(Armie Hammer)飾演的美國研究助理。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一個眼神、一次碰觸、一段音符,原來都是試探;直到彼此確認,全盤傾洩,然後每場戲開始變長、變濃。短短六周時光,換來一世刻骨銘心。兩名主演都可圈可點,我卻難忘懷演父親的麥可.斯圖巴(Michael Stuhlbarg)跟孩子講的那段話,他不要孩子否定痛苦,捻熄了火焰,只想趕快癒合,卻換來無法再投入感情的麻痺。這種很容易變成說教的促膝長談,在這裡既有過來人的智慧,也有對青春的羨慕,而那份不貶低任何愛戀的寬容,才是真正的關心與祝福。這是艾佛利經歷過的嗎?不,心照不宣,閉口不談,才是成長實況。即使去到默詮的大家族,也無二致。因此,這段金玉良言不是年輕時聆聽的安慰,更像老來的感悟,再藉由角色之口道出。
這讓我回想在此之前,他和默詮最直接觸碰同性之愛的作品《墨利斯的情人》。因為前作《窗外有藍天》大獲成功,這對文學電影組合被視為詮釋英國文豪E.M.佛斯特(E. M. Forster)的頭把交椅,理論上想拍什麼,外界都樂觀其成。但負責管理佛斯特著作的劍橋國王學院對於他們選擇《墨利斯》起初也有疑慮,就連編劇搭檔賈華拉也認為這本小說不夠出色也不適合改編。最後艾佛利乾脆親自動筆,和基特.赫凱哈維(Kit Hesketh-Harvey)合編劇本。默詮與艾佛利為何非拍此片不可?確實是個有趣的問題。
無論是小說或電影,都按部就班地描繪墨利斯(電影由詹姆斯.威比﹝James Wilby﹞飾演)的轉變。父親早逝的他,在劍橋大學被同窗克萊(休.葛蘭﹝Hugh Grant﹞飾)開啟了潛藏心底的同性情慾,兩人關係有點柏拉圖,在片中總是與綠地、晨曦、水光相映。奈何克萊畏於禮教與前程考量,選擇迎娶門當戶對但相敬如「冰」的千金並進入政壇。失戀的墨利斯,只能以老友姿態出入克萊的莊園,卻也因此和克萊的家僕亞歷克(魯伯葛瑞夫﹝Rupert Graves﹞飾)發生關係。起初墨利斯還不免以上看下,度量亞歷克的用心,但最後決定拋開階級枷鎖,擁抱稍縱即逝的愛情。片中多次妙用「窗」與「梯」作為接納與跨越的意象。爬窗示愛,自是浪漫;梯子則連結了階級,突破了隔閡。當墨利斯最終選擇去愛,裹足不前的初戀情人只能望著窗外回想當年,悵然所失卻謊稱是在背講稿。兩相對照,把愛的勇氣與失落,傳神地表達出來。
▋改編並不如想像輕鬆
E.M.佛斯特約在1913、14年間便已完成這本小說卻未出版,只在朋友圈流傳,直到1970年過世後隔年才得以付梓。等到詹姆斯艾佛利拍攝的1980年代,愛滋病為男同志帶來鋪天蓋地的汙名,改編並不如想像輕鬆。艾佛利倚靠前作的成功,用「順勢」隱藏實際的「逆行」。有人認為小說和電影結局都太「烏托邦」,未嘗不是文字與電影的作者不約而同的移情與嚮往!重要的是,浪漫也能做到誠懇及分量,他對同性戀從「愛」到「慾」的肯定,應該視為《以你的名字呼喚我》的先聲。
然而《墨利斯的情人》當時在台上映卻是有些殘缺的。當時有影評批它結局草率,原來工人階級的亞歷克在決定離開克萊的莊園、啟程前往阿根廷前,進城找墨利斯。有趣的是,墨利斯先對再進一步裹足不前,完事後卻開口要亞歷克不要離開。亞歷克拒絕了他,但是當墨利斯去港口送行卻不見亞歷克時,他知道這個男人為他留下來了,立刻跑去兩人的祕密基地,亞歷克果然在那裡等他。話說兩人開房間這場戲,亞歷克理所當然光溜溜從床上下來,不拘小節,毫無遮掩。後起身的墨利斯企圖挽留他時,身體也一併坦白。這段至為關鍵的對話,無論轉念、猶豫、否定,或帶有玄機,都因為身體裸露而被喀嚓,變得語焉不詳,蒙上不白之冤。
這讓我想到在此之前的《窗外有藍天》,男主角搬到女主角鎮上,曾在佛羅倫斯同遊的開明派牧師得知後,領著女主角弟弟去拜訪,三個臭味相投的大男人竟約去林中水塘「洗澡」。電影這部分拍得比小說還出色,三人脫個精光,跳水、歡呼、狂奔、大鬧,明明男色盈框,卻又純真無邪,卸下階級、宗教、禮俗的枷鎖,讓天體與自然,合成一片。這時穿著得體的女主角正好和未婚夫、媽媽路過,反成干擾。文明與禮教介入,讓幾個男人(尤其是牧師)只好紛紛躲避,忙揀樹枝遮掩裸體,形成極為幽默的反諷。值得注意的是女主角撞見「天體營」般的光景,沒有驚聲尖叫,只是噗嗤一笑,暫露曙光的自由心靈,也在這時湧現。但當年在電影院看,這段「裸男戲水」也免不了修剪或噴霧。
▋銀幕上下,相守四十餘載
利用這次金馬影展重看了默詮、艾佛利、賈華拉更早完成的《波士頓人》(The Bostonians, 1984),本片改編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同名小說,凡妮莎.蕾格烈芙(Vanessa Redgrave)飾演投身婦運的獨身女子,家境優渥的她把美麗動人又伶牙俐齒的年輕女子帶在身邊,除了要栽培成婦權代言人,更渴望彼此相知相伴,只不過克制反讓自己成了最壓抑、失落的人。而《熱與塵》(Heat and Dust, 1983)讓兩代英國女子,無畏輿論、奔赴印度男人懷裡的抉擇,表面與同志無關,但那股打破禁忌的勇氣,並無二致,也像是一種寄懷。
他們好比文學的忠僕,孜孜矻矻進行影像工程。同志電影看似未占作品大宗,寄情呼應倒是處處有跡可循。默詮與艾佛利銀幕上下相知相守四十餘載,直至生死兩隔,有人說足以載入金氏世界紀錄,自然也有想以某種模範來界定。結果詹姆斯.艾佛利在《默詮艾佛利電影情緣》(Merchant Ivory, 2023)這部紀錄片坦承長期合作的配樂家李察.羅賓斯(Richard Robbins)和他們曾有三角關係(就連《窗外有藍天》女主角海倫娜.寶漢.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也自爆迷戀過李察.羅賓斯)。驚訝也好,莞爾也罷,斯人已逝,老先生把往事講得雲淡風輕,只留衛道者不可思議,突然覺得也好像他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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