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品文】蕭宇翔/醒著的夢
要讓夢「醒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嘗試用手機記下夢境,昏朦之際卻發現自己,突然不認識這些注音符號了。手指僵硬地拼湊著,夢境,就在每一次觸鍵下不斷消逝,越是動念回溯,就越是像快車上不斷倒退,無法看清的夜色街景。到頭來,我只捕捉了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單字,通常是些形象、名物、色彩的蒙太奇,而無法組織完整的敘事。當我恢復了文字的能力,敘述的邏輯,確實抓住一條線索,也往往只能鉤回一小部分的夢境。
一旦出了火車隧道,陽光襲來,萬物透明,就再也看不到鏡中那些幽深無比的自我反射了。我無法讓我的夢醒著。
在火車上寫作最有效率,或許因為火車就是一場夢:兼有連續性和隨機性,窗外一系列形象、名物、色彩的蒙太奇。旅途中不知何時會睡著,當然有終點,卻彷彿無窮無盡。我曾在擁擠的區間車上,入迷地捧讀川端的《雪國》,偶爾一望窗外的層層溪山,突然駛入隧道,鏡中,某一乘客朝我瞥了一眼,啐了一口。這麼說起來,火車旅程給我帶來的感覺,似乎和「童年」一樣親切。
小學考卷「照樣造句」,被老師擦掉重寫十數次而樂此不疲,直到我寫出正常的句子。老師說,你不要再搞怪了,很煩;班上傳閱一冊筆記本,內有四格漫畫,連載作者是我,某天上課給老師繳去,從此腰斬;後來改寫奇幻武俠小說,連載方式同上,腰斬情形同上。夢的另一項特質是:總有什麼會從外部世界來打破它,這並不稀奇,也不妨礙我繼續作夢。
至於開始寫詩,那已是國中了,參加校園文學獎,第二名,獎金七百元,好大一筆,可以買五本書。校門口導護阿姨,正巧也是校內的教師,她讀了校刊,很激賞,在車水馬龍的街角攔住我,說那首詩情感澎湃,比第一名的遣詞奇詭來得好,要我保持下去,且每逢見面就送我(辦公室內,電鍋打開)一顆熱騰騰的雞蛋。那樣的雞蛋,滾圓,飽滿,蛋白呈鵝黃色,對半剝開,蛋黃則是碧青的。那樣的雞蛋在冬天,熱而不燙,揣在我的口袋裡,很暖和。
我就那樣揣著一顆又一顆雞蛋,在校園的鐘聲裡奔波,往返辦公室、教室,參加了地方文藝營,後來報名了全國學生文學獎。先是筆記本傳閱、無名小站、漫遊者、艾比索。後來呢,我讀了文學系、文學所。但專長只有寫詩,我知道,這是對人生的豪賭,大學期間我還是做了其他些工作:熱炒店、小七、工廠出貨、古蹟打雜,這些工作並不無聊,但每當我領薪水時,似乎沒有收到雞蛋時那樣高興。那樣的雞蛋,曾允諾我一個內在的世界,裡面有冰炭滿懷的情思,時而灼烈,時而凜冽,但只要堅實無欺,也終於能夠被理解、被擁護,或許,是不會輕易被外部世界打破的。
有一天,這個內在世界會被外部世界所接受嗎?我知道,這是對人生的豪賭,一場醒著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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