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舒國治/憶張照堂(上)
平日不注意新聞的我,前兩年偶然側面得知張照堂獲頒國家文藝獎(編按:1999年),心想總算實至名歸。當時偶有念頭閃過:是否該寫點什麼,譬似他的藝術、他的觀察周遭之方式。然一懶散,隨即一晃又過了。
張照堂早我一個世代,算是六十年代開啟步子的藝術家。六十年代台灣,是廿世紀後五十年中最珍貴的一段歲月。一來戰爭結束了十幾年,全世界皆期待欣欣向榮,台灣一來追求富裕,世面仍充滿農村與城鎮交織下的安靜與枯澀,此種安靜與枯澀所蓄積出來的「飢餓感」、「不足感」,最利於文藝心靈的企求與需索。故而這時期的西洋哲學翻譯、軍中作家的記憶裡內地家鄉題材、抽象畫家之自由揮灑、新詩之寫作,皆頗有奔騰鳴響。
張照堂算是畫面的藝術家。而他的畫面之取得,即使不在他按快門時,他平時的眼瞼之快速閃動,已然每每在心中取景矣。他讀新詩亦如是,能三兩眼便抓住令他深有感覺的意象。此種快速眼瞼收攝之天分,牽引他寫短短札記也寫得很好。這種天分,有可能在觀人上也是同理。他看人,第一眼便大約知道這人是何種格調。同時大家會否投緣,也在最初的幾眼瞄過便已底定。
所謂六十年代,西方藝術能進入台灣人心目會是何者?我一時之間未必能周備答出。再一想,或許《希臘左巴》可算。至少對張照堂或可以。乃在於這是一部黑白反差攝影、意象很強烈的作品:戴著頭巾穿黑衣的希臘女人,石牆的房子,蜿蜒的鄉路,還有Mikis Theodorakis的錚錚扣人心弦電影配樂。這些皆是教台灣人一新耳目的遠方意象,我們在澎湖或雲彰海堤也盼偶能遇之。
張照堂曾粗略跟我說過,他高中畢業進入台大土木系,是保送,並不用經過考試。土木,他並沒有興趣,接下來他說:「我都是鑽進圖書館裡,翻看Life啊、Look啊這些充滿圖片的雜誌!」
這種快速跳看影像的習慣,從年輕就一直是他眼睛獲得很高樂趣的方法。當年有些青年偶像,像James Dean,雜誌上充滿了將他拍得極有性格的照片,自然也免不了成為他仰望與模仿的對象。好比說,在一個派對上如果張照堂要教自己站在遠遠的一角,不令主持人太看得到他,這便用的是「詹姆斯‧狄恩」法。
不僅僅是五、六十年代的充滿黑白相片的西洋雜誌,也不只是西洋的音樂和電影,讓張照堂任意取汲、揣摩;總之,他逐漸塑造出他自己的青春意象。他的背上相機在路上東窺西看。他拿出香菸點燃起來。他在冬天穿起深藍色海軍雙排扣毛呢大衣(台灣冬天不長,此種寒冷很珍貴)等等。
說起穿著,當時的年輕人該怎麼穿呢?
其實是一小樁創作的工程。
比方說,我們離開了穿制服的高中,那麼替自己找到能「表達自我」的衣褲,會是什麼樣子呢?
我忽然想到一部電影,大導演Fred Zinnemann(1907-1997)在1964年拍的《十面埋伏擒蛟龍》(Behold A Pale Horse),片中葛里哥萊‧畢克作為西班牙游擊隊,他穿的那種服裝(微皺合身的呢料西裝、頭戴貝雷帽或毛線帽、腳蹬登山靴),或許那是張照堂會很感順眼的裝束!唉,六十年代,多好的學模學樣的年代!
我與張照堂結識於七十年代初,當時我只是廿出頭學生。整個七十年代,見識過他好些展覽,包括他與另外共十人在美新處的聯展,與1974年的「告別展」。更多次旁觀過他在路上的隨機攝影。印象中他不大攜帶各種鏡頭,多半是一個鏡頭(似乎是28mm廣角鏡頭)一直用下去。1973年唐書璇回台拍《奔》(後來上片時改叫《再見中國》),請張照堂擔任攝影師,我們幾個同學還特別跑到台中中興大學去探看。1974年黃春明找他拍《大甲媽祖回娘家》,張照堂特別找了余為彥和我做拍攝時的助手。猶記從台中大甲到雲林北港,一路上六、七天裡觀看到不少中部風土。到了七十年代尾巴了,中視導播余秉中找張照堂拍攝的《古厝》與《美濃油紙傘》兩部紀錄片,我也有幸在現場幫忙。
攝影這工作,毋寧是極為適合他的。一按下去,是這張或不是這張,立決矣。張照堂的人生態度概亦如此。他盡量不令自己去構築那種類似「長篇小說式」的業作工程。他傾向於當下做成眼前即可顯呈結果的藝作。故他不會要拍高山植物,便矢志這五年皆守在那廂只一意拍高山植物。他大概無意做此種苦苦等待的工作!或許他隱隱察知人生倉促,不宜好高騖遠。赴外攝影,不過度流連忘返。生活享受亦十分簡潔。至少在吃上面絕對如此。拍照或採訪的途中,若有一碗乾麵,與餛飩湯,吃來往往笑容完足、欣喜莫名。稍後倘有地方人士宴請桌肴,他反而吃來辛苦。
簡與快,是我二十多歲時對他最強烈的印象。舉例言,若有人講話,慢慢吞吞的,且說不到主旨,張照堂便開始有些不耐。當然他未必會表現出來。但如果有三五人坐在客廳(舉例言,像美新處)聊天,聊的都是陳腔濫調,往往最先站起來、到隔廳再逛逛看看的,會是張照堂。如果你過了七八分鐘也走到外頭,這時碰到張照堂,他邊抽著菸,可能跟你說:「你也坐不住了吧!」
他有一種十分懂得「逃離陳腔濫調」的才氣。這也形塑成他的人生路數,與藝作格調。
所謂人生路數,也就像他找工作或許就不找太受束縛之職務。而所謂藝作格調,也就像他選上攝影;一來隨時靠直覺、靠一眼看透,並立刻下出定奪。二來不停地遊移,上一刻教他待不住的處境,可以馬上更換新戰場。而何處沒有好風景呢?故我前說的「攝影,毋寧極適合他」便是此意!
張照堂此種對世俗不甚有耐心的「良好任性」,所幸他生活在堪稱頗優美的台灣文藝六、七十年代,身邊的人完全不以為忤。你不妨想像那是個有著《劇場》雜誌、《文學季刊》、《現代文學》等刊物的年代;不妨再想像張照堂身旁不遠處那些狂狷的商禽、管管、黃華成、雷驤、高信疆……等,張照堂哪裡需要壓抑他淺淺的桀敖?
以我如今稍有些歲數後回想,張照堂的個性在台灣社會稱得上十分「單純」。他比我大九歲,但我年輕時期即一直看到他的「童稚面」。他不懂說客氣話,也沒有客套習慣。他又是最無意鑽研世故之人。舉例言,他從沒問過我們每一個同學家裡是做什麼的。有可能他也不用問,他一切憑感覺。
張照堂最教我欣賞的,是他的對迂腐之敵視。
他是天分裡,最容易察覺迂腐讓他受不了的人。如果有某個人,張照堂最討厭靠近,那麼那個人絕對迂腐極了。這一定錯不了!
我那時二十歲出頭,不懂「人竟然有『腐朽』這種質地」。也沒想腐朽是如此的讓人厭惡。三十歲出頭去了美國……後來回台……四十多歲眼看周遭國人,乍然發現:怎麼人可以如此的迂腐!怎麼身邊腐朽的國人會如此的多啊!當這一刻,我竟然想起了張照堂!
近二十年,我自己都是中年人了,才驚覺自己平日最引為厭惡的竟也是社會上隨處可見的腐人與腐事。莫非這就是人的「憤世嫉俗病」?
或許不是太多人知曉,他是台灣聽搖滾樂的先鋒人物。七十年代他任職中視攝影記者,偶在赴美採訪時,即短短空檔亦不忘逛逛唱片店。像近年廣受人知的Leonard Cohen,台灣最早買他唱片的人,我懷疑是張照堂。多人知Bob Dylan,然與Dylan在紐約初露頭角深有關係的Dave Van Ronk(前些年柯恩兄弟拍的《醉鄉民謠》﹝Inside Llewyn Davis﹞,便是他的故事),那時只有張照堂買他唱片。他也買法國歌手Georges Moustaki,希臘裔,寫與唱過無數好歌,Joan Baez常在社會運動式的場合中唱的一首‘Here's to You’(義大利寫《荒野大鏢客》、《新天堂樂園》的Ennio Morricone所作),法文的原版便是他所唱。
另外像John Prine、Jesse Winchester、Loudon Wainwright III、Eric Andersen、Tom Waits等,我第一次聽到,都在張照堂家裡。
我認識張照堂,不是因為攝影,是因為聽搖滾樂。不妨略言其詳。同學向子龍是搖滾樂迷,他們幾個板橋中學的聆樂同好看了中視「新聞集錦」的短片,深為搭配片子的音樂著迷(當然短片中影像也吸引他們),終於跑去中視,道出喜愛這節目的心聲,遂與張照堂結識。一年後向子龍和我及余為彥做了同學,便介紹我們與張照堂認識。1975年向子龍和余為彥二人開辦「稻草人」搖滾西餐廳,以及後來把陳達從荒遠的屏東滿州鄉請到台北來駐唱一個月(住就住在「稻草人」店裡),這諸多的念頭之興起、對於陳達此人之知悉、「稻草人」牆面懸掛多幅黑白照片(包括那張百歲的姑婆)之設計……太多太多,都跟張照堂深有淵源。
因張照堂而被人認識的人物影像,還有李天祿。大家在看到李天祿電影(《戀戀風塵》、《童黨萬歲》、《戲夢人生》)前若已認識李天祿這張臉,那絕對是看過張照堂的照片。同學余為彥1989年拍《童黨萬歲》,找李天祿演出,當然是看過張照堂的照片。侯孝賢如何得知李天祿,我沒問過他,不知和張照堂的照片有無關係。
我見過李天祿,是在七十年代中。當然是張照堂的關係。他開車載了我,到了延平北路四段,進一清式古厝,叫「老師府」,進了院落,還有中舉的旗杆。
他只是不時會去再訪他有興趣的老者。陪著講講話,如有好的畫面,就拍個一兩張。如沒有,也不硬取。絕不會教被拍者擺一個模樣讓他拍。
這種偶爾再訪老者的拍照法,他頗喜歡。可能也是他個人的某種「游藝」。那年陳達在台北一個月駐唱,有一天他開了車載陳達到戶外活動活動,問我何處適合晃晃。我說,我家附近有小河、有人划的渡船,到對岸沙洲這樣的地方可以嗎?(我那時賃屋在內湖治磐新村,有一古街叫「西湖」,西湖對岸便是磚窯散布的沙洲。)
不久他就載了陳達過來。然後,我們三人登上小小渡船。如果將來張世倫整理父親老相片,看到陳達抱著月琴坐在小舟上,便是那時的作品!
再多說一些搖滾樂。張照堂聽搖滾樂之高段、之深鑽,在他的時代是一個異數。乃他是一個本省人。早先台灣這恬靜農鄉社會,於搖滾樂之侵入,原是要遲上好幾拍的。最早那些很快就全盤擁抱西洋流行音樂的,皆是外省人。像電台播歌的平鑫濤(以筆名「費禮」)、羽軍、余光、陶曉清、徐凡等,以及唱歌的金祖齡、陶大偉,彷彿這便是外省子弟的娛樂文化(與打麻將、寫武俠小說相似)。
然張照堂也聽,且更聽出他高超的「自我面壁式的六十年代美學」。可以說,比坊間大夥聽的,更有境界!
照堂這本省小孩會染玩恁深的洋派藝文,與他來自半仕紳的家境或也有關。五十年前剛認識他時,曾聽向子龍說,張照堂來自醫生家庭,父親是醫生,哥哥、弟弟也是醫生。只有他算是「叛逆」,去弄了別的。弄了什麼?還不能說是攝影,是在電視台上班。乃攝影猶未必是職業(不見得能糊口),只能是愛好。
但他的命好。家庭終究沒有阻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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