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的社會事件簿】江一豪/在路上
![圖/阿尼默 圖/阿尼默](https://pgw.udn.com.tw/gw/photo.php?u=https://uc.udn.com.tw/photo/2025/02/12/realtime/31483247.jpg&x=0&y=0&sw=0&sh=0&sl=W&fw=800&exp=3600&w=930)
三鶯部落,始於1984年海山煤礦災變後,部分阿美族人經口耳相傳,陸續前往台北縣三鶯橋下棲身。多年來,族人住得並不安穩,2008年二月第七次被拆遷,之後又被公告要拆。靠大家幫忙串連,部落上街爭取到緩拆,但緩拆不是不拆。湊巧快過年了,我們決定辦一場抗爭尾牙,希望募集更多支持。
那陣子,我反覆練習,到處拜訪,像剛才那樣,簡要說明來歷,然後察言觀色再補充解釋。承蒙關照,此前都很順利,這次應該也沒問題吧。
期待,在濃厚靜默籠罩下,被冷氣徐徐吹出涼意。後來回想,前後頂多兩分鐘,但拆成一秒一秒原地踏步,真教人進退兩難。等到有動靜才知道是牽制,「你確定,這樣就能幫到部落嗎?」
這球丟得又快又猛。唉,不行,出局了。血液洶湧而至拍向臉頰,好熱啊。我硬著頭皮回應,一邊準備告辭,但接下來的操作讓人傻眼,「來,我幫你們簽名,全部拿去,這些夠嗎?」發生什麼事,現在是哪裡我怎麼離開,斷片前後接起來,自己已提著大包小包《海角七號》電影周邊,三步併作兩步跑上蘭州街五樓的社運辦公室。
正當眾人嘖嘖稱奇,卻又挨了一記悶棍:「我們可不是聖誕老人!」我知道,這裡是社運辦公室啊。不過問題來了,社會運動是什麼?
尾牙辦完再想吧,我想。
周六 2009年1月17日
【聲援三鶯部落】
「三鶯樂團」+「圖騰樂團」Suming+農村武裝青年、黑手那卡西、拷秋勤+929志寧+阿焙
3:30pm
台北縣三鶯部落 免費
台北縣三峽鎮三鶯路31巷
大學沒跑社團,出社會又遇到第一次政黨輪替,過去在報章、新聞畫面蜂起的街頭運動已不復見。上街活動的,剩下各種弱勢議題,能動員幾百人就算大場面。雖說有點寥落,但從旁邊看,看久了也會跟著火大,對他們反倒更加敬佩。條件那麼差,還願意跟群眾站在一起,不修邊幅大聲公舉起來鏗鏘有力,顯得眼前衣冠楚楚、咬文嚼字的官員愈發斯文可鄙。
除了有限的街頭抗議,要認識社會運動當時還有《破報》可看。各路邊緣抵抗實驗另類人事物,每周一次塞進放蕩不羈的文字編輯跟圖像排版,成團奇裝異服搭便車般逍遙,看上去隨時會跳出來,勾著你去打游擊,推翻那些虛假的吃人的,趕快出發啦這樣。
通常是在書店、小酒吧,轉角那只二尺見方的紅色鐵箱,成沓《破報》擺在裡面,其他地下刊物聞風而至,順勢結盟守候這個據點,等著收編某個騷動的靈魂。
過去,我保持安全距離,連忠實讀者都不是,偶然有幸被納入「行動、連署、募款、聲明」的版面,目睹人群穿過這小方塊,陸陸續續探出頭來。
政府拆房子不算,部落未曾迎接過這麼多身影。
忙裡忙外讓人眼花撩亂:臨時搭蓋的克難舞台在搖滾,雜燴辦桌菜到處吃吃喝喝,席間穿插鬥陣摸彩跟競標。最奇妙的是,不只社運熟面孔,藝文界一個拉一個拉到影劇圈,個個自帶光環排排坐,擺明今天就是要把這塊地給占下來:「如果你連土地都沒有,要如何累積?你連身體都沒有,要如何長大?」
從下午延續到夜晚,幾百人眾生平等頂住寒風,聚在昨日還是瓦礫堆的河岸邊烤火,捍衛家園抗爭到底,土地不是商品,口號喊到燒聲,存心讓橋上蒐證的警察也聽得到。
忘記是誰走過來,戲謔地湊到我耳邊:「沒看過這麼囂張的違建。」
那晚睡得安穩,隔天起身就準備投履歷找工作。我真的以為,打完這場應該就沒什麼事了吧。然而,生活怎麼可能放過你,真正的抗爭總在散場後。
誰想得到,連拆房子這種事也能插隊。
說好要把聚會所蓋起來,族人早上七點集合搬料、抓水平,敲敲打打到中午已經有模有樣。照這個進度,待會就能鋪地板了。殊不知傍晚天色說暗就暗,一群樣貌、口音相同怎麼看都是自己人,氣沖沖闖進部落,圍著聚會所指罵:「為什麼我們被趕到國宅,你們可以回來蓋?」
原來也是當初被拆遷的。該怎麼說,因為你們沒有參加抗爭嗎?明明有相同語言,卻說不清楚。好了那就不用說了啦,一聲「拆啊!」搶在政府前面,三兩下就把聚會所推倒。
回過神,人已經在派出所。
雙方反覆爭執誰有資格在上面蓋房子,警察也不搭理,隨便你們儘管講,反正這是國有地,早晚要拆。離開時,已經午夜十一點。目睹聚會所四分五裂,部落整個欲振乏力,任其癱倒在地日曬雨淋。
「是你找人家出來抗爭,你要負責。」好好好。回到部落枯等,人都到哪裡去了?不是說要開會?偶有四目相對,也只是歉然一笑,路過剛好被看到而已。沒辦法,兩三個也好,拉幾張板凳開天闢地從頭來過。
後來加入部落的都知道,這裡要開周會,還有勞動日跟排班巡守隊。但大門口那條鐵鍊,幹嘛一定要掛,每次開車進出就得上下兩次,有夠麻煩。
回到聚會所被推倒當時,確實想過要不要和談,可土地就這麼點大,哪來的空間談?不談,就等著硬碰硬。而族人肯定趁我不在時動了什麼手腳,部落像吞下某種神祕藥水瘋長。
原本的荒地被整平,水從大漢溪引流而上,徒手拉線架電桿,沒日沒夜澆灌出四十二間二手材料湊合的家屋,奇花異草般面對面、肩並肩地挺立開來。
過程中,推倒聚會所的一群,不時結伴在部落穿梭,刻意呼嘯而過揚起塵土,留下遍地忐忑。「要蓋要快。」原來施展魔法加速推進,背後有不得不的考量。屏住呼吸悄悄向前,部落歷經半年嘗試跟擔心受怕,宣誓領域的那條鐵鍊,終於拉起來了。
「過去我們家店面門口常常有個賣爆米花的來擺,雖然擋住門口,可是我爸爸媽媽從來沒有跟他收過租金,還異口同聲地說:因為人家早上三點就來擺,所以不應該趕他。對我父母來說,他有理由『合法』在這邊生存的權利,因為人家這麼多年來,早上三點就來占,他付出的是時間。」
或許心情類似,立場不同的族人從未拳腳相向,都明白彼此付出過什麼,但政府可沒這麼通情達理。那幾年,到處都有迫遷。有的知道三鶯部落在抗爭,也會來接觸,新店十四張地區的漢人聚落溪邊寮就是。
抗爭以來,部落幾乎每年都得練習跟政府交手,聲援別人,也被別人支援。2010年新北市長選舉,我們邀請候選人到部落走走,講講什麼叫居住正義。出發前知道肯定得去兩趟,「因為一定會敷衍我們」。果不其然,競選總部接下邀請函,轉頭就沒消沒息。二周後再去,隊伍裡的友人可憋不住:「這是欺騙。欺騙久了,他們以為,政治就是這樣!」講得真好,好得讓人驚覺,自己為什麼不憤怒。
雖然已經跟市政府在談重建,沒有必要給自己找麻煩,但部落後來還是決定去相挺溪邊寮。
早年三鶯橋下也是原漢混居,如今能幫漢人一把,可說相逢何必曾相識。只是溪邊寮不像部落在水利地,人家有開發商排隊在後面等,霹靂小組加怪手,三兩下就把土地騰空,順便起訴我違反集會遊行法,一審還被判有罪。
關就關吧,加上前案頂多一個月。本來想仿效其他前輩,用身體凸顯弱勢者被壓迫的處境,偏偏這麼巧幫一位律師朋友搬家,她聽完算算還在法定期間,便把這件事暫時攔住,「我幫你提上訴」。
上訴審判決前,我堅持絕不易科罰金,還嚷著應該幹票大的,否則現在這樣根本沒有用。面對一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法定刑,還有要怎麼執行,眾人靜默下來,連同我那在搞樂團的大學同學,都是半路拉進來的夥伴。大概不想讓我鑽牛角尖,討論回到《集會遊行法》這個案子。
宣判當天,一夥人在法院前等待。隔著柵門,遠遠看見我同學奔過來,反覆激動無聲地喊:「無罪,無罪了。」
哎呀,沒準備無罪版本的新聞稿。後來聽記者說,法院自己發布了,上網就看得到。鬆懈下來,才發現自己也是被善意擁抱的。
抗爭尾牙辦完,往後幾年部落都比照辦理,援例跟各界募集摸彩品。活動當天,我會開著小發財,將這些心意再三清點後放進車廂,途中若稍有耽擱,也不敢移開視線太久,深怕丟失任何一件。
裡頭有唱片、毛衣、書籍,這些意想得到,也有像這條手鍊跟紙條,簡直太瘋狂的:「結婚時先生家很窮且負債累累,但婆婆仍堅持照禮俗帶我到銀樓挑選飾物,我努力挑了全店最輕巧的手鍊,婆婆覺得不安,我答說『禮輕情義重』。如今我也要對三鶯的友人說:『禮輕情義重。』」
受限於能力,我開始並不確定抗爭最後會走到哪裡,甚至不曉得自己已經上路。
這路上,有疾言厲色,有娓娓道來,有深情款款,有慷慨激昂,有黯然神傷。被這些未曾見識過的珍貴信物圍繞,我一次次打消「好了可以了吧」的念頭,繼續跟著部落同行。就這麼一年走過一年,直到部落合法重建。
如果你以為這是虛構,完全可以理解。若非置身其中,我又哪敢相信有這種好事。真要講,美中不足的或許是,抗爭尾牙如果能不斷辦下去就好了。
懷抱相同問題,打個招呼就可以一起出發。握手,車上還有位子。那邊有人在等。走,過去瞧瞧。沿途大家掏出行囊裡為數不多的湊起來,互相給點勇氣,竟也能夠持續向前。如今回頭看,這趟旅程簡直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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