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遊蹤】伊森／人頭流動的方向（上）

全球人口突破八十億的此時此刻，移動迅捷方便，兩地之間往往不過一日之內飛程，人潮的流動造成某些新型現象。

觀光客過度湧入，水都威尼斯整座城變成主題樂園，收取每人頭五歐元的入場費；巴塞隆納住民氣憤觀光業造成房租暴漲，發起抗議遊行，舉水槍射向外來客。北海道美瑛的白金青池曾被蘋果電腦選成桌面，美景一夕成名，外國遊客跳入池中戲水，還以無人機自拍直播。山梨縣河口湖前的LAWSON便利店角度完美，剛好可與富士山同框合影，各國旅客搶著打卡，釀成多起車禍，最後只好在大街上拉起黑色布幕遮住美景，演成畸形的結局。

過度旅遊（overtourism）概念在國際上形成，更露骨的直接稱為「觀光公害」。旅遊的本質是離開自己每天生活的地方，到別人每天生活的地方，我們覺得極光很美，高緯度的住民卻習以為常；反之他們見到滿街壅塞的摩托車，會感到熱鬧非凡。換位思考，被認為是公害的旅客，也不全然獲得愉快體驗，走到巴塞隆納被水槍射，我見過日本最髒的廁所在銀閣寺，視線所及盡是人頭，人潮成為最美的風景。古都鎌倉長年深受此苦，地方上常有聲音勸告，拜託我們不要申請成世界遺產，不要再有更多人來了。能旅遊是福分，若受制於一生必去的箍咒就辛苦；此事但求隨緣，自己更別成為公害。

去年（2024）七月日本政府公布「路線價」──是種以公告地價、贈與稅與遺產稅加總計算的指標，在524個稅務署中漲幅冠軍是長野縣的白馬村，高達32.1%。白馬村是國際知名的滑雪勝地，日幣貶值，各國觀光客逆流湧入與外資挹注建設飯店，是地價暴漲的主因。第二名落在九州熊本縣的菊陽町，達到24.0%，人頭灌入的原因則與白馬村完全不同。全球疫情結束後，許多國家再次檢視國策，日本決定重拾半導體產業，與市占率全球第一的台積電（TSMC）合作，設立工廠的地點選定在熊本縣菊陽町。

菊陽町位於火山阿蘇腳下，是個人口只有四萬三千的小鎮，屬於一級河川白川流域，半導體廠需要大量流水與洗滌，好水正是選定在此建廠的理由。町內產業以畜牧務農為主，米、麥、菸草、花卉、蔬菜，招牌看板為紅蘿蔔，取名「菊陽人參」，人參在日文中意為紅蘿蔔，連鎮上的吉祥物都畫成紅蘿蔔人。

玩笑話說，好山好水就是好無聊，菊陽町與緊鄰的大津町在日本算偏鄉，TSMC的計畫公布後，農田作物連根拔起，大興土木整地建廠，市貌丕變。一時之間從外縣流入三千五百名建設工與超過一千名的異國人，宛如上世紀泡沫經濟再現，連帶刺激食衣住行各產業鏈。一千五百萬日幣的預售屋，翻倍漲成三千萬還供不應求；首都東京打工的時薪不過一千四百，熊本台積電食堂的夜班據說可領到三千。菊陽當地酒家透露，有客人花錢如流水，連續三晚出手上百萬日幣，店家不確定來客是否為台人，但未來考慮引進能說台灣話的女孩伴酒。

支援熊本觀光的財團法人Kuma Visit出過一種四國語言的護貝紙板，提供餐廳索取，讓外國客人指圖點菜。非中文母語者，多半不知世上有繁體與簡體的區別，觀光區若有中文標示盡是簡體，能把簡體硬翻成繁體的，已經不容易了。熊本這套「手指比一比」翻譯板，繁中與簡中明顯不同，舉幾個例子：簡中版寫「搶手貨」，繁中版寫「熱賣商品」，「廉售品」對照「特價商品」，「獼猴桃」對上「奇異果」。對台灣人來說，算是套很有誠意的紙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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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自己曾經路過菊陽町與大津町。

十數年前一次旅行，人還在福岡，臨時起意想去熊本的阿蘇火山。細雨中進便利店買下當季的旅遊雜誌，隨意挑了幾家提供一泊二食的旅館，輪番打公共電話過去。

「請問明天過去有空房嗎？」「我們是外國人，你們願意收嗎？」

「外國的客人嗎？可以的，但是我們旅館沒有接駁車，您到了車站之後，得搭計程車過來，大約五分鐘，一千圓日幣左右。」

「好的，沒問題，那我們明天見。」

是個講信修睦，口頭說定，不需押金，也不用留護照號碼的年分。

次日參觀完三大名城的熊本城，轉乘豐肥本線鐵道的慢車，稀疏到一個小時才一班，緩緩向山上駛去。途中經過幾個小鎮，三三兩兩的中小學生，日常周間的通勤光景。耳壓愈行漸輕，吞了幾次口水平衡，日落前列車抵達南阿蘇村。出小月台，車站小到只有兩台計程車排班，問司機是否知道我們要去的旅館，戴著白手套的大叔親切說：「只要幾分鐘就到了。」接著幫我們搬行李進後車廂，碼表似乎跳了幾下，停在970日幣左右到達，與旅館在電話裡說的一模一樣。

旅館名叫「小山旅館」，構造稍微特別，五層的建築物貼著溪谷山勢而建，一樓鄰接著河床，工作人員與旅客進出的接待大廳，則開在五樓背向河谷的那面。反過來說，沿著道路走進來，初見以為是幢僅有一樓高的小屋，沒想到它的腹地真在「腹部」，每層樓都是河景，都看得到那道流水瀑布。

河名為白川，熊本縣一級河川，旅館窗外固定的風景畫是「香魚折返瀑布」（鮎返りの滝）。香魚別稱年魚，僅有一年壽命，生性會像鮭魚那般逆流溯游，若水流落差大過魚躍高度，就是香魚止步的邊界。這道瀑布就是白川水系香魚的折返回頭點，往上再無魚影。

旅館門口木條掛上本日預計接待的旅客，赫然見到自己的姓加上「様御一行」，頓時受寵若驚；再仔細看，竟然只有我們兩人預約，沒別的房客了。

老宿屋獨特的結構，精緻狂野的美景，旁若無人的侘寂氛圍，林林總總加起來，都不如倏然見到面前那副國字書法震撼。

「天下為公」四個毛筆字，就這樣掛在旅館大廳。

櫃檯已知我們是外國人，但得知是從台灣來後，更興奮問是否認得這四個字，知不知道典故？何止認得，過往大學聯考若出〈禮運〉大同篇，算是闈場老師開恩，球落在守備範圍內了，我現場能背出半篇；旅伴國文程度比我好，整篇都背得出來，且每個字都不會寫錯。

想起課本的作者簡介，姑且不爭論「天下為公」算社會主義，或「選賢與能」是民主主義，普世華人都視為革命先驅的孫文，多次避禍日本，化名中山樵，後世才將兩個姓加起來，慣稱孫中山。不敢肯定小山旅館與中山樵是否有關，也不探究那四字是否為真跡墨寶，確信的是先代主人與中山樵有交情。旅館未拿此事廣告宣傳，只將那四個字靜靜放在大廳；後來上網查，西鄉隆盛與海倫．凱勒也曾下榻過小山旅館，此宿屋竟意外有來頭。

等於是包場，將岩浴池、檜木浴、露天風呂都泡了一輪；傍晚女中（侍者）至客房擺設晚餐，十幾道菜琳瑯滿目：山菜小鉢，生魚片拼盤、天婦羅炸物、釜炊飯、石板烤肉、櫻花肉（馬肉），一人一整尾白川鹽烤香魚，主角是山豬肉鍋，深怕你吃不飽的一泊二食，熊本產山珍海味，滿喫滿腹。

次日清晨，天未大明，我起床慢跑。上到五樓大廳，外戶不閉，連鑰匙都沒帶，與進門準備早餐的女中大姊碰個正面。

「你每天都跑嗎？」

「沒有，昨天食物太美味，吃太飽了。」

「哈哈，那注意安全喔，跑回來剛好吃早餐。」

氣溫不到五度，繞著阿蘇火山的縣道登上去，吞吐白氣之間起霧了；雜然賦流形，霧只凝在小腿的高度，瞬間踏步在雲端，見不到道路，踩不到實地。須臾，日出東方，霧大散，山景驟然開闊，胸臆滿懷，沛乎塞蒼冥。從冷冽幻境回到人間，泡完澡換上浴衣到食堂，除我們之外多了兩個日本客人，整個餐廳就只兩組客人，女中們則忙碌進進出出。

早餐是白飯味噌湯，配上各式小菜漬物，服務我們這桌的女中長得像影星國仲涼子，很可愛的女孩，蹲在桌邊直問要不要添飯添湯，這頓朝食在注視禮中吃得小有壓力。接著她拿出張紙掏出筆，老派手寫，問我們有否取用冰箱飲料，兩人都不飲酒，拿了一瓶飲料，卻忘了是什麼。國仲涼子歪著頭，把冰箱裡的品項一個一個念過去，柳橙汁？蘋果汁？不是。可樂？汽水？不是，只記得是個氣泡飲。

「子どもビール？」（兒童啤酒？）

「對對對，就是那個！」

國仲涼子掩面笑出來，旁邊那組客人笑出來，整個食堂的女中都笑了。這兩個外國人真奇怪，住溫泉旅館不飲酒，竟去開了給小孩喝的啤酒口味氣泡飲。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哪沒有溫泉？哪沒有香魚折返的瀑布？香魚每年都回來，只是回來的香魚不同；旅遊的目的哪都好，但看與誰人同行。我們跟著整個食堂，咯咯咯羞赧笑出來。

回程鐵道逆向駛下來，南阿蘇連接著大津町、菊陽町，漸漸回到平地。幾個小村的人，可能彼此都熟識，人際關係牽個兩三輪就會回到自己身上；就像列車上的中學生那般，不是同學，就是同學的同學。

後來看了個紀錄片，阿蘇山最大的活動，是十年才辦一次的重機大會師，車友徹夜未眠騎上阿蘇火山口邊的草千里，機車雜誌幫你與愛車拍一張合照，整理後再出寫真集。本來只是個業餘攝影師發起的小活動，聲名遠播後不只本州，北海道都有人跨兩個海峽騎下來，數千台重機頭燈流轉，連綿到天邊，下刀子都阻止不了。

結局總是吸引太多車友，拍照都排不到，我則告訴自己，若有緣再到大阿蘇這山靈水秀的地域，絕對要避開機車祭典，以免損人害己。還好這重機大會師十年才熱鬧一次，後來又有幸在九州旅行數次，一直未能回到此地；直到今年路線價上漲，我跟著人流，頻繁往返阿蘇熊本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