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文觀止 卷2】張作錦／巴金，國府留在大陸最後一位大師級作家

中國大陸1966-1976的十年「文化大革命」，風狂雨驟，傳統歷史、宗教與文化慘遭浩劫，著名知識分子更是傷亡纍纍。迨至巴金於2005年「幸得善終」之後，中華民國「留在」大陸的著名作家，自此消亡殆盡。「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大陸文壇今後的發展，就靠彼岸人士自己的努力了。

▋筆名「巴金」由來

巴金原名李堯棠，字芾甘，四川成都人，祖籍浙江嘉興，中國現代文學家、出版家、翻譯家、無政府主義者。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

巴金的原名和字源於《詩經‧國風》中〈召南‧甘棠〉的首句「蔽芾甘棠」。而「巴金」這一筆名源自他留學法國時認識的同學巴恩波，以及俄國無政府主義者克魯泡特金。他把這二人的名字各取一字，作為他的筆名。小行星8315正是以他的筆名命名來紀念他的。

1904年11月25日，巴金出生在四川成都。1920年八月考入成都外語專門學校。1921年四月以表字芾甘為筆名發表第一篇文章〈怎樣建設真正自由平等的社會〉。

1919年，通過《新青年》接觸到克魯泡特金所著的〈告青年〉，此後一直信仰無政府主義。1923年春天到上海，入讀南洋中學，1923年夏考入南京國立東南大學附中，1925年畢業。

1927年赴法國留學，1928年十二月回上海，以巴金為筆名發表譯著：托洛斯基的〈托爾斯泰論〉，為此筆名最早見於報刊的文章。

回到上海後，開始創作《家》。1934年又赴日本留學，1935年回國，寫了《春》和《秋》，「激流三部曲」完成了。這三部小說主要描寫一個大家庭的淪落分化，及封建社會的衰退，是巴金呼籲自由、民主和人性解放的鮮明的旗幟。

1936年八月，巴金在上海應約與通信半年的十九歲小讀者蕭珊（原名陳蘊珍）見面認識，兩人相差十三歲，開始了八年之戀。1944年5月1日，四十歲的巴金和二十七歲的蕭珊在貴陽旅行結婚。從此相濡以沫二十八年從未吵過一次架。

抗日戰爭勝利後，巴金主要從事翻譯、編輯和出版工作。

1949年七月，中共建政後，在北平市召開「第一次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巴金當選中國文聯常委。他在會上發言「我是來學習的」。

1950年，巴金擔任上海市文聯副主席。韓戰期間，兩次赴朝鮮訪問，輯有《生活在英雄們中間》、《保衛和平的人們》兩本散文通訊集。

1957年七月，巴金和靳以主辦大型文學刊物《收穫》，並擔任主編。1960年八月，當選中國文聯副主席。1966年八月，受上海作家協會「造反派」批判，開始強迫勞動的生活，關進「牛棚」，被《人民日報》點名批評。1972年8月13日，妻子蕭珊罹患直腸癌去世，終年五十五歲。

1983年三月起，巴金連續五次當選全國政協副主席，任職長達二十二年，是中共建政以來唯一一位超過百歲且在任上去世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十二月當選中國作家協會主席，任職二十一年直至逝世。

巴金晚年患有帕金森氏症、慢性氣管炎、高血壓、惡性間皮細胞瘤等多種疾病，曾要求安樂死。2005年四月，病情出現異常，發現腹部生水。2005年10月17日在上海華東醫院逝世，享年一百零一歲。

▋作家裡的「官」

綜觀巴金一生，出生於清末，在中華民國時代生活了三十七年，在中共統治下生活了五十六年。但他的代表作《家》、《春》、《秋》等，都是在民國時寫成的。在中共建政後，直到晚年寫出《隨想錄》，半個多世紀，傳世之作很少。

譬如，他的十本長篇小說、十本中篇小說、十二本短篇小說集、十五本散文集、二十六本譯著、二本自傳與回憶錄、二本論著，都是1949年前出版的。

1949年前國府統治時，巴金是一個相對單純的作家；但在中共建政後，巴金卻成了作家裡的「官」，且「官」越做越大。

從中共建政一直到文革爆發，巴金緊跟中共領導人毛澤東的部署，積極投身毛發動的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他還經常率中國作家代表團出國訪問，並接待來訪的外賓。

1966年文革爆發不久，巴金即受到衝擊，被作家協會指令參加「運動」，繼而被關進「牛棚」，只能寫交代，被剝奪寫作的權利，被抄家，送勞改，過著被稱為「牛鬼蛇神」的日子。

1968年夏，他在上海全市電視鬥爭大會上被批鬥。之後被送到松江、奉賢等地農村從事體力勞動。1972年8月13日，他的夫人蕭珊在屈辱中病逝。直到1976年十月，江青等「四人幫」被抓捕，他才重獲寫作的權利。

1976年「文革」結束後，巴金曾感嘆道：「十七年中（1949-1966）沒有寫出一篇讓自己滿意的作品。」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前所長劉再復回憶說，1988年五月，他到上海開會，曾登門拜訪巴金，並告知，《文學評論》準備發一篇〈評巴金近三十年來的創作〉的文章。巴金立刻嚴肅地說：「千萬不要發表，近三十年來，我寫的都是遵命文學，沒有什麼值得評論的。」巴金拉住他的手說：「我是愈緊跟愈寫得不好啊。」

巴金最大的遺憾應該是，在毛澤東發動的歷次政治運動中，遵命寫了不少讓他後悔的文章。譬如：1955年，毛發動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他寫過批鬥他的老朋友胡風的文章〈必須徹底打垮胡風反黨集團〉，寫過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幹成員、作家路翎的文章〈談別有用心的〈窪地上的戰役〉〉。

1957年，毛發動「反右派運動」時，他寫過批判右派分子的文章〈中國人民一定要走社會主義的路〉，參與了對文藝界知名人士孫大雨、馮雪峰、丁玲、艾青等人的批判。

1966年，毛發動文化大革命後，他曾對他的朋友柯靈等「落井下石」。柯靈應統戰部和文化部的要求，寫了一個電影劇本《不夜城》。文革時，《不夜城》被點名批判為大毒草。當時上海文藝界領導指名要巴金寫一篇批判文章。他寫了，發在《文匯報》上。其中寫道：

「文藝工作者必須認真地改造自己，你不遵守毛主席的文藝方向，不能同工農兵打成一片，不能取得工農兵的思想感情，就不能為工農兵服務。你不為工農兵服務，就要為資產階級服務；你不宣傳無產階級思想，就會宣傳資產階級思想。不管是有意或無意，你就變成了資產階級的代言人，替剝削者講話。《不夜城》是這樣，《林家鋪子》也是這樣。」

▋貫穿在《隨想錄》中的懺悔

十年文革結束後，巴金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雖病魔纏身，仍以堅強毅力，寫了他晚年最重要的作品《隨想錄》，刊於香港《大公報》，歷時八年，共計四十二萬字，150篇，以每三十篇編為一集，共出了五集，依次為《隨想錄》、《探索集》、《真話集》、《病中集》和《無題集》。

文化界認為，其中最閃光之處有二：一是講真話，二是懺悔。

關於講真話，巴金寫道：「我們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話說得太多。寫作了六十幾年，我應當向寬容的讀者請罪。我懷著感激的心向你們告別，同時獻上我這五本小書，我稱它們為『真話的書』。我這一生不知說過多少假話，但是我希望在這裡你們會看到我的真誠的心。」

關於懺悔。文革結束後，上世紀八○年代，許多中國作家作品的主題是：我控訴。但巴金作品的主題卻是：我懺悔。

他曾經講：不懺悔，是我們民族的弱點。這一點我們確實應該向德國人學習。他們不認為法西斯是希特勒一個人的責任，而是全德意志民族的恥辱，而我們卻把一場民族的悲劇推到林彪、「四人幫」幾個人身上。

巴金的懺悔貫穿在《隨想錄》中。他寫道：

「印在白紙上的黑字是永遠揩不掉的。子孫後代是我們真正的裁判官。究竟對什麼錯誤我們應該負責，他們知道，他們不會原諒我們。二十世紀五○年代，我常說做一個中國作家是我的驕傲。可是想到那些『鬥爭』，那些『運動』，我對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為之吧），也感到噁心，感到羞恥。」

「今天我回頭看自己在十年中間所作所為和別人的所作所為，實在不能理解。我自己彷彿受了催眠一樣變得多麼幼稚，多麼愚蠢，甚至把殘酷、荒唐當作嚴肅、正確。我這樣想：要是我不把這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一個總結，從徹底解剖自己開始，弄清楚當時發生的事情，那麼有一天說不定情況一變，我又會中了催眠術，無緣無故地變成另外一個人，這太可怕了！這是一筆心靈上的欠債，我必須早日還清。」

「我完全用別人的腦子思考，別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高舉右手響應。這個舉動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不大好理解。但當時我並不是作假，我真心表示自己願意讓人徹底打倒，以便從頭做起，重新做人。我還有通過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決心。我甚至認為『造反派』不理解我這番用心感到痛苦。」

「奴隸，過去我總以為自己同這個字眼毫不相干，可是我明明做了十年的奴隸……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隸。這個發現使我十分難過！我的心在掙扎，我感覺到奴隸哲學像鐵鍊似地緊緊捆住我全身，我不是我自己。」

「我明明記得我曾經由人變獸，有人告訴我這不過是十年一夢。還會再作夢嗎？為什麼不會呢？我的心還在發痛，它還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作夢了。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為獸，無論誰拿著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進入夢鄉。」

1986年，巴金在《隨想錄》中，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館的構思。他寫道：

「建立『文革』博物館，這不是某一個人的事情，我們誰都有責任讓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牢記十年慘痛的教訓。『不讓歷史重演』，不應當只是一句空話，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記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一座『文革』博物館，用具體的、實在的東西，用驚心動魄的真實情景，說明二十年前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讓大家看看它的全部過程，想想個人在十年間的所作所為，脫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來面目，償還過去的大小欠債。沒有私心才不怕受騙上當，敢說真話就不會輕信謊言。只有牢記『文革』的人才能制止歷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來。」

1995年，「文革」三十年前夕，年過九旬的巴金，給大型圖錄《「文革」博物館》一書寫了後記。這本書分上、下集，於1995年年底出版。書中收錄了數千張歷史照片。這是迄今為止關於「文革」歷史的資料最齊備、敘述最有力度的著作之一。

巴金對這本書的編者楊克林說：「（建『文革』博物館）這件事應該做，『文革』博物館每一個地區都應該建立。」

但是，「文革」博物館至今未能成立，只能算是巴金的遺願了。

巴金雖然有他個人、歷史和時代的局限性，但畢竟，在十年文革結束後，在極左思想的影響仍然很大的情況下，他能夠反思文革，懺悔自己做過的錯事，倡導講真話，反覆提醒後人警惕文革悲劇重演，這些都是難能可貴的。

巴金逝世，文化界人士多有追悼之詞：

作家蕭乾：巴金的偉大，在於敢否定自己。

作家金庸：巴金的偉大之處就在於敢於用作品解剖自己的靈魂。

作家賈平凹：巴金是我國當代文學巨匠，他的道德和文章，都是當代作家的一面旗幟。

作家鐵凝（接任巴金作協主席職位的女作家）：他講真話的勇氣和正直的品格，讓我們這些文學後輩非常敬仰。

作家陳忠實：巴金是中國文學巨人，是我們新文學的奠基人之一。他的作品遠遠地超越了文學的欣賞意義，而形成一個時代的吶喊。

作家鄧友梅：巴金能夠客觀冷靜的看待自己，對別人的優點和好處看得很清楚，對自己的缺點錯誤勇於揭露，他的一生是人格不斷上升的一生。

作家陸天明：巴金是啟蒙的、人道主義思想的主要人物，他追求個性解放，反對封建枷鎖，他是一面旗幟，一棵大樹。

評論家傅光明：他首先是一個作家，他用新文學的形式，通過描寫自己體驗的大家庭，以這樣的視角來很好地呈現了時代。

巴金，世界七大文化名人之一 

張作錦

1984年五月，巴金被國際筆會第四十七屆大會推為「世界七大文化名人」之一，另外六人為英國作家艾倫‧西利托，蘇聯作家瓦西里‧阿克肖諾夫，法國作家阿蘭‧羅伯格里葉，英國作家費朗西斯‧金，美國作家威廉‧斯泰倫，美籍德裔作家寇特．馮內果。同年十月，巴金又獲香港大學授予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巴金所獲之國際榮譽，為當時中國作家所僅見。

（本文取材自網上資訊，以及王友群先生發表於2003年8月31日《大紀元》上的署名專文〈著名作家巴金的成就、跌落與懺悔〉，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