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藝樂5-2】黃麗群／花它不說話

2025-06-03 00:00 聯合報／文╱黃麗群

在黃麗群眼裡，買花，看著花兀自美好再凋零，是有情亦無情的過程。圖／黃麗群提供

喜歡的事物得保持距離

這個題目有它的換句話說。例如「花是啞的」，然而有點扼抑太過，何況花並不啞，切花在其生機脫空到底前的每一天，都有不同季節不同溫濕度與光照條件所形成的不同抑揚頓挫。或例如「花不語」，然而這有點做態求美，自然與花並不需要求美，是美這個概念常常求取它們的背書。而且我不喜歡「解語花」這老詞彙裡抬眼媚人的氣氛。

花根本沒空理你，我每周買花就是眼睜睜看它自顧自可愛一場，最終紛紛而去，花也不服侍誰，是我要服侍花，不能說困難，只是有點瑣碎，考驗這一日的心還剩下多少事。而新花到家首先要做的，其實是丟棄舊花，聽起來非常涼薄。

但花它沒說話。我將瓶子內外洗透，拆開捲花紙，修除冗餘莖葉，將要用的部分理出高低枝，這是愉快的小工程，握住剪刀喀喀脆脆地決疑斷物，空氣聞著聞著，漸層起來，愈來愈青，接著那青色又會從空氣裡快速下墜落實為塞進垃圾袋丟掉的大把的殘餘。有時僅僅清理花器，就一陣疲倦，便暫時把花浸在水槽，坐在那裡，腦筋拉直，保持一點距離看它們，喜歡的事物有時不得不保持一點距離。

延遲凋萎之難

到此處差不多該提起接下來的「投瓶」了，我有點心虛，投瓶兩個字感覺正襟危坐相當專業，但我並未真正學習過花藝，只是常買花，常在家裡放花，這好意思說自己是「投瓶」嗎？還有你看這詞彙，「瓶」很關鍵，有陣子讀些資料，結果更心虛，明人張丑《瓶花譜》開頭就說「先須擇瓶」，袁宏道寫案頭供花的心得則乾脆叫做《瓶史》，然而我始終用著三個近乎怠慢的透明玻璃器皿，其中一只甚至是來歷不可考的大果醬瓶，偶爾心想應該正經買幾件花器，又馬上出現行將積累的沉重感，遂作罷。

但你看，花它不說話，無論它是否嫌我折墮風流，我反正聽不到。朋友偶爾問我買花喜歡怎麼配？這也不敢妄議，通常有什麼買什麼，就像瓶說的是花，花有時說的是葉，沒主意時我就先挑有支撐力與體積感的葉材，特別喜歡高山羊齒，尤加利葉，麒麟草、綠鈴草，都是常用常見的，一般也不貴。雪柳線條極佳，美得讓人心軟，但實在太愛掉渣，像個邋遢的俊俏人，後來很少買。看好葉材再捉拿花朵的大蕊小蕊主色輔色，我特別喜歡圓滾滾的各色乒乓菊與綠石竹，它們很能增加幽默感；唯一不愛用的是康乃馨，覺得太像一坨衛生紙。

新花一擺上，就往舊花去了，為了保持狀態要留意修花腳，換水不能馬虎（我會加幾滴漂白水），有的花（例如繡球）需大吃深水，有的花（例如香水百合）吃多了又開張太猛。說到這個，有件事很奇怪，那就是有時候幾天過去，整瓶花一直看起來很穩定，然而一換乾淨水，反而馬上萎靡，問過幾位花店老闆，也參詳不出所以然。

有花的日子，便能換句話說

雖然花它不說話，但家裡有花，就能將城市裡的日子換句話說。領略過這件事的人一定知道我在講什麼。物理學家寺田寅彥寫過一篇病中隨筆，他在醫院住了三周，讀了不少書，想了不少事，見了不少探病的人，但他說自己「不打算寫那些」，只想記下朋友家人陸續送入病房的各種花，「如此已彷彿道盡當時生活的全部」。我其實很少為鮮花向人辯白：例如又不能吃又不能用啦、很快就死了變成垃圾還要丟掉啦（但是，你想想，很多人沒死掉，也是變成垃圾，還不能丟掉，那有比較好嗎），又或者你說不如種植一些盆花，又活潑又長久，又得到養護的成就感。這些意見我也不能說不同意，也不能說同意，或許我之所以喜歡家裡經常插著花，正是在於十分確定一切都會在我面前結束──無情的部分是，因為知道它注定快要死，我喜新厭舊的走馬觀花得以毫無負擔；有情的部分是，雖然知道它注定快要死，但在那之前每一天，我們仍互相給予愛與照顧，美與生機，彼此毫不放棄。

最後想說個不知算不算有用的小建議：若你打算體驗台北建國假日花市買切花，最好周六中午以前，到周日能買到的種類和品相就差很多了。畢竟不管在此說明多少關於花的心情，最好的還是慫恿人腳踏實地出門，看看大盆小栽，看看被遛的狗，跟幾個面善老闆攀談，以及得到花。哦對了還有，若在中段農產品攤位發現來自陽明山的山藥酥條，買一包。

●作者簡介：
黃麗群，曾獲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金鼎獎等，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與小說選等。著有散文集《背後歌》、《感覺有點奢侈的事》、《我與貍奴不出門》，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採訪傳記作品《寂境：看見郭英聲》、主編《109年散文選》。現為《Fountain新活水》雜誌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