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朴相映／尋找芭黎絲．希爾頓（下）

我用顫抖的手按下門鎖的密碼。素拉的父母記不住密碼，所以所有的密碼都是她手機的後四位數字。我走進客廳，鴉雀無聲。素拉的家又大又豪華，就是我們想像中的那種豪宅。踩在大理石地面的觸感涼涼的，身體不由得僵住了。我屏住呼吸，往唯一關著房門的房間走去。敲了敲門，無人回應。我緩緩地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房間裡瀰漫著酒氣。櫃門大敞四開，素拉橫躺在衣櫃前，脖子上纏著褲襪中的一條腿，一瓶沒了瓶蓋的伏特加酒瓶滾落在一旁。不知為何，素拉的脖子紅紅的，我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子前，還有呼吸，她是睡著了。我感到雙腿無力，癱坐在地上。我趕快打起精神想解開纏在素拉脖子上的褲襪，但纏得太緊，很難解開。我抱起素拉，褲襪的另一條腿晃來晃去。我把素拉放在床上，躺在她身邊，把褲襪的另一條腿纏在自己的脖子上。但褲襪太短，怎麼也綁不住，最後只好作罷。即使我在一旁折騰了一番，素拉也沒有半點動靜，她似乎睡得很沉。我背對素拉躺在床上，高級原木書桌下面的筆記本映入了我的眼簾。那是素拉平時總帶在身上的筆記本。我撿起筆記本翻了翻。

第一頁是用圖表整理的星座性格。素拉發揮她處女座的特質，用螢光筆在敏感、深思熟慮、適合學術和藝術領域上畫了線，但神經質和歇斯底里的部分卻沒有做任何標示。第二頁是主角、九型人格和心理分析等內容。我又翻了幾頁，看到了她所抄寫毫無條理的電影理論。這些內容證明了六個月的學院課程，素拉只聽了兩個月。接下來是幾十頁不知道是隨筆還是日記。我大致看了一下，內容幾乎一樣，在受壓迫環境下長大的女主角被人強暴或遭遇其他不幸，一生飽受心理創傷的折磨。但主角不是變成同性戀就是毫無緣由地殺人或沉迷於性生活，最後全都以自殺收場。無論翻看哪一頁內容，都會讓人覺得這是不滿十六歲的孩子的文筆，毫無完成度可言，有的故事甚至寫到一半就放棄了。後面都是白紙，但最後一頁有幾行潦草的字跡，內容感覺像是遺書。

狗生狗，狗養狗。

最後變成狗打狗。

為什麼不肯放過我？現在看到我了吧？

我受夠了這種無聊的人生，我要去尋找幸福。

也許素拉寫到最後哭了，幸福兩個字模糊了。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因為這幾行字和素拉醉酒時的語氣太像了。為了不吵醒素拉，我捂住嘴巴，但不知為何掉下了眼淚。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真是教人費解的眼淚。我覺得自己在哭也很好笑，結果又笑了出來。為了憋住不笑，眼淚又流了出來。片刻過後，我把遺書撕下來放進口袋，再把筆記本放回原位。我踮著腳尖走出素拉家，心想下次絕對不會再跟這麼有戲的人交往了。

離開素拉家，我又去了漢江。雖然我覺得這很像把自己當狗使喚，但都沒有人去找狗的話，也只能自己親力而為了。雨滴打在玻璃窗上，越下越大，我望著視線模糊的前方，行駛在奧林匹克大道上。我回憶了一下去年一事無成的素拉。

去年素拉打算憑藉短片參加釜山電影節，但正如所有人預想的那樣，根本沒有入選。我早就忘了那天素拉在星巴克給我看的電影的內容。那部電影就和素拉的日記差不多，就只是為了素拉而存在的電影而已。女主角長得很像素拉，但沒有素拉漂亮，還用素拉的語氣表達著無人理解的悲傷。

出於偶然的巧合，我去了與素拉無緣的釜山電影節。作為我們部門新開發的海洋發展專案負責人，我被派到釜山和金海半個月。電影節期間，我一直住在海雲台附近。我負責的工作就只是確認正常運轉的現場，再向公司彙報而已，加上沒有人監視，所以空閒時我就一個人在海雲台附近閒逛。我偶然走進的電影院正在上映電影節的作品，我看了其中一部。不愧是藝術電影，無聊至極，感覺就和素拉拍的電影差不多。我為了忍住席捲而來的睡意吃了不少苦頭。看完電影又去了星巴克，點了一杯熱美式坐在窗邊觀察湧入街頭的路人。我不禁覺得自己和素拉很像。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醜。這些人看上去一點也不愉快，他們看完電影，然後走到沙灘散步。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電影節？素拉那麼傷心，就因為未能入選這樣的電影節？這些路人的表情就像一輩子沒做過任何有意義的事情，看著這樣的他們，我不禁覺得原本就夠無聊的人生變得更加無聊了。

到了漢江，我夾著潮濕的傳單下了車。我漫無目的地邊走邊呼喊小畜牲。雨越下越大，大到睜不開眼睛了。傳單很快就被雨淋濕了。真不知道那隻小狗跑去哪裡了，我走了幾個小時也不見狗影。難道牠用自己的小短腿游到江對岸去了？

那隻小狗住進我家後，生長得非常緩慢。因為牙齒咬合的問題，所以吃東西變得很困難。牠經常隨地大小便，咬壞飯碗，從圍欄裡跑出來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每當這時，我就會踹牠。牠嚇得半死，躲在角落裡，狗嘴都嚇歪了。我曾經想過讓身價不菲的牠，傳宗接代，跟同種的母狗進行交配，結果牠一事無成，還被比自己大的母狗咬了幾口。沒有結紮的狗動不動就發情，牠總是抓著我的手幹個不停。每當這時，我就用腳踹牠。牠被我踹得大翻白眼、口吐白沫，嘴巴也歪了。每次我都以為牠死了，但沒過多久就又醒過來，然後渾身顫抖地看著我。就算這樣，牠還是吃著我餵的狗糧，隨地大小便，不分場合地發情。這種事可能很正常吧。

畢竟牠是狗。

仔細想來，這都是素拉的錯。要不是她非要開門通風換氣，然後自己跑去上廁所，狗也不會跑走。素拉已經半年沒接過網店模特兒的工作了，但她每天還在吃那種帶有利尿成分的減肥藥。服用那種藥，每十五分鐘就要去一次廁所。她沒有養狗的條件，還死纏著我買狗，非但一分錢不出，還跟我爭狗的所有權。不僅如此，她還擅自給牠取名為芭黎絲．希爾頓。倘若我說這都要怪她的執著和虛榮，她肯定會反駁說我待狗就像惡魔。

我把濕透的傳單丟在地上，坐在長椅上。我為什麼要找那個忘恩負義的小畜牲？我們之間又沒有什麼感情。我只是聽到狗叫就餵狗糧，聞到異味就清理排泄物，見牠闖禍就打牠罷了。但在找狗的過程中，我漸漸覺得自己就是為了找狗而存在的人。難道這種心理，就和下定決心要跟素拉分手但看到她的眼淚又會說「我愛你」一樣？我也不知道。

難道真的像素拉說的，那隻小狗是為了逃離我？也許是吧。不然怎麼直到現在也找不到拖著罹患關節炎的小短腿跑走的牠呢？光是想到因為牠花的錢、清理的狗屎就夠讓人生氣的。但算了，既然牠想逃走，那就有多遠走多遠，別再讓我抓住。我把手伸進口袋，摸到了豬骨頭和一團紙。我把它們依次丟入江中。雨滴拍打的黑色江水吞噬了豬骨頭和紙團，沒有任何東西漂浮在水面上。

●本文收錄於潮浪文化出版《無人知曉的藝術家之淚與宰桐義大利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