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吳仁麟/你活得像一杯夜色深處裡的勃根地──致鄭愁予(1933-2025)
幾年前,彰化二林酒莊裡,看到酒桶上鄭愁予的簽名。
酒莊主人說,那是他包桶的酒。他來過,穿著深色大衣,語調慢,像一首已經沉澱多年的詩。
那一刻,竟然從橡木桶裡嗅到了詩的氣味。
從那天起,開始打聽他的消息,想找個機會和他喝一杯,最好是喝那一桶,靜靜地聊聊他詩裡的江南與錯誤和愛情。
沒想到,這杯酒終究沒能共飲。聽聞鄭愁予過世的消息,腦海中除了浮現他的詩句,也浮現一些多年前讀詩、愛戀、離別、流浪的場景,那些被他的詩點燃又熄滅的過往人生。
鄭愁予的詩,有一種「錯誤的優雅」,認識他的詩,當然是從〈錯誤〉開始: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當年讀到這句,心裡像被羽毛輕輕一勾:愛與人生,原來都可以這樣不作解釋地錯過,錯得如此美麗。
鄭愁予的詩總有一種「錯而不悔」的魅力。他的文字如同夜裡一盞未關的燈,照見一場離別的餘光。不寫撕裂的痛苦,而是寫錯過後的靜默、漂泊時的沉香,像一滴酒滴入舊信箋,滲開來卻不洇亂。
他的詩語不激昂、不鼓譟,總是含著一點隱忍的節制、綿長的語尾,如深冬裡一口尚未喝完的紅酒,溫熱在掌心裡,帶著雨。
他讓現代詩有了抒情的輪廓與節奏。與同時代如洛夫的冷冽、瘂弦的密度相比,鄭愁予的詩像一首輕輕哼唱的驪歌。他不是語言的破壞者,而是節奏的守護者。許多人被現代詩感動,正是因為那一種「不知道哪裡開始想念了」的語感。
他把中國古典詩詞裡的美感與西方詩歌的結構結合起來,把「詩歌」從高牆拉回日常,又讓日常升高到一種可以收藏的夢境。他的詩不難讀,卻難忘。
台灣現代詩,如果說有一條抒情血脈,那鄭愁予就是那條血脈的發源地之一。
他讓詩成為一種人生方式,鄭愁予不是只寫詩的人,他也活成了詩。他的語氣,他的穿著,他的行旅,他的對話,甚至他包桶的那瓶酒,都像是從詩裡延伸出來的片段。
他不曾真正安定,也不曾完全斷裂。他是一位典型的戰後知識分子,經歷過國共戰爭的流離失所,來到台灣,卻總用詩的方式在追問自己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他筆下的「故鄉」不是地址,而是幻影。他的「女子」不是具名的戀人,而是情詩裡未完成的樂句。他從不屬於一個地方,也不被一段感情束縛,他屬於詩,而詩屬於一種帶著體香的錯誤,像一位不曾走入婚姻的情婦,永遠在詩人心裡微笑地倚門不語。
他是中國的浪子,卻也是台灣的詩人,鄭愁予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來自中國大陸,卻在台灣完成了詩的風格與精神體系。他的詩裡從不遮掩對故鄉的情感,卻也從不直接書寫政治。他選擇了詩作為漂泊的庇護所,在詩裡悼念母親、對話自己、等待一位從未到來的姑娘。
在台灣,他開創了許多人的詩路,也教會我們:失去,也是一種優雅;不回去,也可以很深情。
一直想找他喝酒,如今只能獨酌了。他活得就像一杯Côte de Nuits 的Pinot Noir,微涼、含蓄、帶著泥土與記憶的香氣,在醒酒的每一分鐘裡,釋放出更多難以言說的舊日愁緒。
用酒寫了一首詩送他,敬他最後一杯:
你活得像一杯夜色深處裡的勃根地──致鄭愁予
你活得像一瓶夜丘的勃根地
開瓶前沉默如故鄉
醒酒後傾瀉出一代人的心事
你達達的馬蹄,踏過江南春水
不是為了抵達
只是為了錯過一朵季節裡的蓮花
她在橋頭等你,沒說一句話
你只留下詩與煙
像情婦留下的唇印
淺淺,紅紅,無解
你說
人生不過是故鄉的一封回信
寄往一個沒有地址的未來
我們站在你的字裡行間
像過客誤闖舊夢土,
只敢輕聲問:
那年等你的女子,還在風裡嗎?
那不肯成為你妻的情人
是否還躲在你詩句的轉折處?
你擦亮皮鞋,刮乾鬍鬚
進入詩的戰場
你說這一代人活得破碎又體面
將漂泊變成藝術
將離別釀成酒香
而情婦,是你詩裡唯一不需辯解的道德
如今你在詩的那一側醒來
我們仍在這一側斟酌
遲來的再見
啊,愁予,
你沒有歸來,因為你從未離開
你只是靜靜地
活成了一瓶夜色深處的勃根地
讓我們每一次舉杯
都微微顫抖
乾杯,愁予先生。在酒與詩之間,你沒有走遠,你只是把自己釀成了餘韻。
延伸閱讀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