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人／失憶的嬰兒記憶： 沒忘，就是不易回憶

「哈啾、哈啾……啊啊……哈啾！」打噴嚏的聲音由小到大，也越來越密集，嚇壞了我研究室左鄰右舍的老師和走廊上的學生，紛紛探問：「曾老師，還好嗎？」我苦笑回說：「春城無處不飛花，最是可憐過敏人！」我的鼻子總是比氣象預測還要靈，不由自主勾起一連串的回憶：從什麼時候開始，春到人間我鼻先知？

1969 年我到美國賓州州立大學讀書，初見校園，群樹環繞，自然優美。到了冬天才知苦，漫天飄雪，冷風撲面，一不小心著涼，咳嗽是常有的事。終於盼來春天，花團錦簇，鬱鬱蔥蔥，美景當前，卻處處聽聞噴嚏響，原來染上「花粉熱」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在賓州待了三年，也跟著打起噴嚏，不時發燒卻非感冒，深刻體會這才是真苦！1972 年秋天，我前往俄亥俄州立大學任教，踏進校園，到處是州花康乃馨，叢叢紅絨花在夏末初秋仍生意盎然，矗立在各大樓的木棉花樹則白花齊放，美不勝收。「哈啾、哈啾，啊啊……哈啾！」糟了！

到職一個月，我已經是學校附屬醫院的常客，過敏科的醫生教授在我第二次看診時，要我脫掉上衣，趴在病床上。我瞄到他把兩大束矩陣排列整齊的針筒壓在我背上，注下了128 種不同花粉的萃取液。我感到刺刺癢癢的，隔了一會兒，他指著我背上一處一處隆起，說：「這裡表示對木棉花過敏，那裡是對賓州的榆樹過敏，中間的腫是康乃馨造成的……。哇，加拿大的楓葉沒饒過你，你對亞利桑那州沙漠的巨人柱也很感冒。很多你應該沒去過的地方的花草樹葉，也都讓你出現過敏反應。」接著，他捲起我的衣袖，拿出吹風機往我手臂吹了一下熱氣，我立刻打了一個大噴嚏！他皺了皺眉說：「你不但對花草過敏，也對氣溫變化過敏，從今天起，就定期來醫院做對過敏源的減敏治療吧！」

經過三個月治療，我對花草過敏的狀況確實改善許多。兩年後我轉到加州的大學任教，沙漠裡的仙人掌開花，雖然也讓我哈啾，但不算嚴重，因為當年減敏的萃取液就包含它。倒是1989年由美國回來，花粉熱竟也如影隨形，明明25歲前的我對台灣的花樹不曾過敏，現在一到春天就噴嚏連連！

往事歷歷如繪，50多年前的人生經歷居然會因為春天牽動鼻子發癢和一發不可收拾的噴嚏，一一從腦海裡湧現而出，當年和醫生對話的聲音也彷彿縈繞耳邊。我不得不讚歎，人的記憶可以儲存在腦裡超過半個世紀，真是了不起的認知功能。

但人類如此優異的記憶系統，卻出現一個令人不解的失憶現象。那就是我們對經歷過的事都能回憶，卻對三、四歲前的生活完全沒有記憶。這是個普世現象，在1893 年重要的心理學雜誌就有研究報告，佛洛伊德更利用他的精神分析理論，認定是因為受到不恰當的性本能壓抑所導致的，進而創造出「嬰兒失憶」（ infant amnesia ）來標示這種現象。

當然，從成人回憶者的口頭報告，佐以父母、手足、親友、鄰居的回憶，確實可以確立「嬰兒失憶」的事實，卻無法找到失憶的原因。我曾在專欄寫過〈記憶與我〉，說明鏡影實驗證據顯示「嬰兒失憶」可能是因為嬰幼兒在18 ~ 24 個月時才完成自我的認知，因此，沒有「自我」的概念，哪會有「我」的記憶？但鏡影實驗可以建立自我概念的有或無，卻無法證實嬰幼兒確實有能力學習，並能保存學習的結果。也就是說，人類之所以沒有三歲以前的記憶，也可能是因為嬰幼兒根本沒有發展出會有記憶的學習能力。沒有記憶，何來回憶？

針對這個爭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後研究員葉慈（Tristan S. Yates ）和老師耶魯大學認知神經科學家特克– 布朗（ Nicholas Turk-Browne）合作了一個嬰兒記憶的實驗。他們讓26 名4 個月到兩歲大的嬰幼兒（ 未滿一歲和超過一歲的受試嬰兒各半）躺在特別為嬰幼兒設計的功能性磁共振造影（fMRI）儀裡，觀看不同的人臉、物件和風景三種刺激圖。每次畫面會停留2 秒鐘，間隔2、4 或6 秒再出現下一個刺激畫面；間隔時也會出現動態的綠色畫面來維持嬰兒的注意力。經過20 ~ 100 秒後，螢幕會同時呈現出現過的圖和新的圖。結果發現，嬰兒每次看到新的圖像時，腦裡的海馬回（ 人腦負責記憶的部位）有較強的活化，表示有在儲存；而看過的圖再次出現時，嬰兒注視的時間較長，表示他們對看過的圖像確實有記憶。此外，海馬回的活化在一歲以上的嬰兒顯得越來越強，表示嬰幼兒的記憶系統也隨著年齡增加，發展出越來越穩固的情節記憶！

這個研究發表在3 月底的《科學》期刊上，它的重要意義在於利用fMRI 測到嬰兒學習時海馬回的活化反應，提供嬰兒會學能記的實證數據，確定一歲嬰兒是有記憶的。那為什麼長大後卻完全想不起來了呢？這就變成記憶確實存在（ available ）但提取不到（ not - retrievable ）的問題了。最簡單的解釋，嬰兒存進記憶系統是影像的編碼，而成人想去提取的線索和途徑卻是語音的組合碼（ 語言線索），因而產生牛頭不對馬嘴的現象。還好，嬰幼兒的生活經驗對後來的發展並非特別重要，除非我們相信佛洛伊德的性壓抑說。總之，「嬰兒失憶」反映的並非沒有記憶或失憶，而是存／取編碼不一致所造成的現象。很自然，無需驚慌！

曾志朗（Ovid J. L. Tzeng）

曾志朗是中央研究院院士、世界科學院院士、歐洲科學與藝術學院院士。他也是美國哈斯金實驗室董事會董事、國際科學院與學術社群人權網絡執委會委員、全球產學未來人才培育策略聯盟主席。目前致力小腦功能與理論研究。

（本文出自2024.05.01《科學人》網站，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