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人／住在動物園！從行為認識牠們的日常語言

重點提要

• 動物園是多數人首次接觸大象、企鵝、穿山甲等動物的場所，不僅提供遊憩與娛樂，也肩負教育與保育的重要責任。
• 動物無法以人類語言訴說自身需求，需仰賴保育員悉心觀察與照護，確保動物獲得足夠營養並維持健康體態。
• 有別於過往以展示珍稀動物為主的職能，現代動物園更強調社會責任，透過教育向民眾宣導保育行動與提升動物福祉。

每天早晨，在台北市立動物園的許多地點，各種動物已經開始活動，例如馬來貘四處走動等待早餐，黑猩猩在展場外迫不及待「打卡上班」，同時也會看到動物保育員忙碌的身影：一邊準備食物、一邊仔細觀察著動物的動作與行為。平常會緊盯著管理員手上紅蘿蔔的馬來貘，今天還是同樣感興趣嗎？一開門就衝進展場的黑猩猩，動作是否一樣迅速？年邁的黑熊，起床時姿勢是否變得更僵硬？這些觀察是屬於動物和保育員間的默契，也是彼此隱微溝通的第一步。

這些動物不會用人類的語言表達自己，而我們也無法用動物的語言和牠們溝通，那麼保育員該如何知道牠們今天的狀況好不好？吃得夠不夠？身體哪裡不舒服？這些都需要觀察動物的行為以及環境所有細微跡象來摸索。例如馬來長吻鱷是外溫動物，體溫會隨著環境溫度而改變，主要在溫暖季節進食，到了冬季開始不吃食物。牠們在每年10月到隔年4月間活動量大幅減少，因此保育員會在冬季來臨前增加食物供應，幫助牠們儲備過冬所需的能量。可透過觀察尾巴根部的飽滿程度來評估體態：若尾巴根部圓滾滾又飽滿，即表示鱷魚已儲存足夠的脂肪。

每到4、5月，隨著氣溫回暖，特別是夜間氣溫穩定在20℃以上，保育員會開始密切觀察馬來長吻鱷的行為。例如牠們的活動是否變得頻繁、開始追逐闖入展場的小鳥，這些都是代謝逐漸恢復、準備進食的訊號。此時，保育員會使用目標棒，引導馬來長吻鱷輪流前往指定位置進食，不僅能近距離觀察個體的身體狀況，也能確保牠們都獲得適量的食物，維持健康良好的體態。

像偵探般觀察動物

保育員就像專業的偵探，靠著銳利的感官辨識出動物的狀況：仔細檢查糞便的形狀和顏色，有時還得聞聞看味道有沒有異常；同時觀察動物的精神狀態、行為模式，甚至注意牠們待在房間的痕跡，找出任何可能的異狀。動物很擅長隱藏自己的不舒服，因為在野外，只要遭掠食者察覺不舒服，可能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在上個月，非洲象「美代」的行為出現了細微變化。那天美代的食慾依然良好，也願意與保育員互動，並沒有表現出明顯的疼痛反應。不過平常活力充沛的牠，卻顯得不想自主活動。在每日的例行訓練中，保育員要求美代抬起腳掌檢查。仔細一看，牠的一隻後腳底微微腫脹，推測可能是前一天活動時不小心踩到石頭，造成局部不適。保育員隨即安排了後續的獸醫檢查與醫療處理，避免小傷演變成更嚴重的問題。這樣的早期發現正是依靠平日細緻的行為記錄與長期累積的觀察經驗。由於保育員逐一記錄美代每天的活動模式、參與訓練的意願、反應的細微變化，建立個體化的健康資料庫。一旦出現異常，即使只是短暫的不活躍或動作稍慢，都能引起保育員的警覺。

因此保育員要比擅長隱藏自己不舒服的動物，早一步發現這些細微變化，解讀牠們未能用語言說出的訊息。這是保育員每天照養的重心，也是動物健康與福祉的重要守護（參見〈照顧動物是一門大學問〉）。

觀察牠們的身心健康

現代動物園關注的不只是「活著」，而是從身體健康到心理需求，如何讓動物活得好。有些動物園以動物福祉「五域」（five domains）的概念為核心，從營養、環境、健康、行為、精神五個面向，盡可能增加動物的正面經驗並降低負面經驗，提升牠們的生活品質。

舉例來說，從野外救援的穿山甲「地球」在第一次踏進動物園時，緊緊蜷著身子，把自己藏進木箱的一角，因為牠的尾巴遭狗咬傷，剛接受傷口清創治療。獸醫每天為牠檢查傷口、監測體重與食慾，這是「健康」與「營養」層面的基本照護。但光是吃飽與療傷還不夠，保育員透過夜晚監視器偷偷觀察：牠的探索行為是否正常？環境中有可挖掘的泥土、有可躲藏的巢箱，也有仿野外坡度的小斜坡。這提供了「環境」與「行為」的正面經驗，讓「地球」能自由選擇活動時間、展現挖掘與嗅聞這些本能行為。

「地球」不會說話，但牠的每一次進食、每一夜的活動路線，都是牠的回應。五域不是一套冷冰冰的評量工具，而是我們理解牠「好不好」的語言，動物福祉的提升，就是來自於這些日常上一點一滴的觀察與回應。

滿足好奇，減少壓力

那麼動物如何看待玻璃另一側的我們？在動物園裡，每天面對大量參觀人潮的是動物。對不同動物來說，遊客的存在有時是刺激，有時卻是壓力。行為活潑、喜歡觀察人類的黑猩猩「美蘭」，會主動靠近人群。雲豹「Suki」通常躲在上方，但偶爾非常放鬆時，會到遊客面前觀察外面的世界；另外，也有些動物對鏡頭閃光、敲打玻璃或喧鬧聲極度敏感。

在觀察動物行為時，如果動物表現出過度警戒或長時間躲藏，則可能與人為干擾有關。因此，在動物居住的場域設計上，會保留一部份視線遮蔽，讓動物選擇「是否被看見」的空間。此外，也透過課程導覽，引導遊客學習動物的語言，例如當多數靈長類露出牙齒牙齦、撐大身體上下跳躍或搖擺時，就是表現不友善行為，遊客需避免無心舉動，對動物產生壓力。良好的參觀體驗不應建立在動物的壓力之上，而是在尊重之中產生理解與連結。

從展示動物到保育物種

在過去，動物園主要是展示珍稀動物，滿足人們對稀有動物的好奇心。而如今，全球許多動物已在野外滅絕或面臨極高風險，動物園也在發展四大功能：休憩、教育、研究、保育，其中的保育是透過嚴謹的族群管理、繁殖技術，以及跨國合作計畫，費盡心力提供保育價值。

舉例來說，梅花鹿過往遍佈台灣本島的低海拔森林，在20世紀初因過度捕獵與棲地開發而幾近滅絕。少數個體早年引入台北市立動物園與金門農畜所飼養，成為保存基因多樣性的「保種庫」。這些動物的存在並不是為了展示觀賞，而是「域外保育」（ex situ conservation）的關鍵環節，亦即把個體移出原棲地，在棲地外例如動物園或保育區進行管理。而「域內保育」是把個體留在原棲地，當棲地照顧好，則生活在其中的物種也會活得好。

1980~1990年代，台灣梅花鹿復育研究小組在墾丁國家公園再引入一群梅花鹿，踏上牠們祖先曾經奔跑過的草坡。這樣的再野放活動結合了域外保育與域內保育，讓曾在野外滅絕的梅花鹿，再次踏上台灣的野地。目前各單位仍持續觀察梅花鹿與棲地間的交互關係。

玩得開心，也帶著一份責任感

動物園是充滿各種角色的場所：一方面提供遊憩與娛樂，是家長帶孩子放風、情侶約會的地點；另一方面，也肩負著教育與保育的社會責任，試圖改變人們對野生動物與大自然的態度。

對多數人來說，第一次與大象、企鵝、穿山甲面對面，就是參觀動物園時。對動物園來說，除了讓遊客看到動物之外，著重於遊客「在心中留下了什麼」。我們透過設計展場動線、解說板、互動活動與沉浸式體驗，希望把遊客的好奇心轉化為認識並關心動物的起點，從「這是什麼動物」到「牠為什麼重要」、「人類與牠的未來有什麼關係」。

透過教育活動，例如保母講古、演講或生命課程、甚至是營隊，借重議題式、體驗式的設計，引導大眾思考人與動物、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人們日常生活中小小的舉動，可能會影響到動物的生存，例如台灣在地議題有農產品的挑選與石虎棲地的關係、寵物放養與穿山甲受傷的關聯，而望眼世界議題，則是棕櫚油和雨林的破壞、動物產製品與中藥材。如何藉由知識影響大眾的選擇，進而保護動物在野外的生活，這正是動物園教育的核心價值。

一座好的動物園，不是蓋得有多華麗，而是能否讓人帶著問題進來、帶著想法離開。遊憩吸引人群、教育改變觀念、研究支撐保育，四者合而為一，才是現代動物園真正的社會責任。

照顧動物是一門大學問

透過以下兩則故事，從不同層面了解動物的照養與行為管理。

社會性動物的權力關係

在黑猩猩的社會裡，權力關係錯綜複雜，堪比一齣精采的宮廷劇。身為群體中的領導者，黑猩猩老大擁有眾多支持者，牠們會頻繁替老大理毛、提供社交支持，鞏固其地位。而黑猩猩老大也注重群體間的秩序分配，每當有個體欺負最年輕的「娃智」時，總會主持公道。不過，即使擁有眾星拱月的待遇，老大最信任的仍是自己的親弟弟，牠們一同巡邏、共同休息，展現出黑猩猩社會中親緣關係的重要性。而排行中間的「叔叔」，則結盟了幾位年輕氣盛的黑猩猩，偶爾試圖挑戰老大的領導地位。

這樣的權力競爭並不罕見，黑猩猩群體中的領導地位並非一成不變，而是需要持續透過社交技巧、聯盟經營，以及適時展示力量來維持。黑猩猩的社會秩序正是在這樣的合作與競爭之間不斷動態平衡著。而身為保育員的我們，需要做的不是介入黑猩猩之間的權力鬥爭，而是中立記錄社群內部權力的變化。一旦有打架受傷的個體，必須及時提供醫療協助；同時也要觀察群體氣氛，評估是否需要透過空間上的調度，例如暫時隔離某些個體，讓身心受創的個體在朋友的陪伴之下重拾信心。

在照顧黑猩猩這類高度社會化的動物，需要兼顧自然社會行為的尊重與個體福祉的守護。太早介入可能破壞正常的社會互動，但太晚介入，又可能讓衝突升級、導致嚴重傷害。因此，拿捏觀察與介入之間的分寸，是保育員在日常管理中長期的重要課題。

跨物種間的互動

在自然界中，斑馬總是成群結隊、彼此依靠。但在動物園出生的查普曼斑馬「玲瓏」，牠的生命旅程從一開始就與眾不同。這個有著條紋小身影的斑馬寶寶，出生時便發現左後腿跛腳，還伴隨著脫臼與韌帶斷裂。

為了保護玲瓏的安全，轉而讓牠和其他動物一起做伴，也仍然享有群體生活的樂趣。事實上，在自然界中，許多動物會與不同物種共享棲地，長頸鹿和斑馬就經常在相同區域一起出現。經過謹慎評估，我們讓玲瓏與性情溫和的長頸鹿家族同住。令人欣喜的是，玲瓏適應得非常好。牠與在群體間長大的小長頸鹿「麥照」、「麥芽」與「麥萌」很快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園內出現牠們追逐玩鬧的可愛畫面，甚至有玲瓏與長頸鹿彼此磨蹭脖子的溫馨時刻。這樣的行為在長頸鹿之間是友善的社交訊號，代表信任與親密。

這樣的跨物種的共同照養，不僅是野外的自然行為，也為動物園的動物增加了不同夥伴的互動行為，增添了他們的生活樂趣，也提高了其動物福祉。

蔡昀陵

台北市立動物園熱帶雨林區區長。

（本文出自2025.06.01《科學人》網站，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