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量地喫風／黃金膝蓋

做影像檢查前，醫師問你哪邊比較痛？右邊。是否有過舊傷？你答沒有，並熱心補充去年家裡唯一還能迅速上下樓梯的女性就是你，姊姊稱「黃金膝蓋」。醫師眼角沁出笑意，在超音波探頭上塗上一層透明凝膠，抵住膝蓋滑行，卻看了兩眼就直嘆氣，「這完全不能稱作黃金膝蓋了」。幾次定格，細心指出你兩膝雙側的半月板皆損傷嚴重、前十字韌帶也腫脹。檢查完，她特地稱讚你對自己身體的感受相當精準，右邊的確比較嚴重。興許是她平常在診間看多了在他處燃引信的轉移痛、壓根找不到病灶的幽靈痛，後知後覺甚至不知不覺。

「壞掉的那些構造，」她再補充，「就是你常在運動員身上聽到的。」

那陣子適逢巴黎奧運，多少傷害，多少榮耀。而你無從應和。你？運動員？

開始每周做瑜珈，是因推廣課程的同學聽聞你靠游泳減緩腰痛，推薦一間強力瑜珈教室，負責人自創一套「脊椎健康操」，動作揉合有氧、瑜珈以及皮拉提斯，每堂課兩小時。同學年紀七十有五，這套動作也做了十數年，她平時行走動作皆流暢自若，儼然是則活廣告。雖說比起被動地讓機器為你復健，游泳已是主動出擊；然而相較游泳志在舒緩鬆開，這套強力瑜珈似乎更有野心。你想像核心肌群強健起來，像護衛隊圍住脊椎。果然還能更積極吶。

一到班上，看同學皆年屆退休，且最年長的同學已八十餘歲，即刻心定，幾乎自傲：均齡六十五的老人都能做的動作，自己哪有做不到的？

正所謂「狂心在跌倒之前」。他們彎下腰，頭頂幾乎觸地，雙腿一開就劈到底，眉頭甚至沒皺一下，而你手眼不協調，連動作都跟不上。於是教室裡二、三十人，你總要躋身老師右後方，盯緊她的動作，也讓她隨時公然糾正你。總是還可以挺得更直、垂得更低、撐得更久。有幾次，大哥大姊碰巧和你同一電梯離開，還會表情靦腆地鼓勵你：是因為我們做了很多年啦。

或許終究是太勉強了。

一開始，是蹲下時膝蓋開始發出碎語。接著，蹲地剪枝、換盆後起身回神，發現膝蓋隱隱作痛。眷戀腰部的舒緩，膝蓋的微聲你並不怎麼當真，只是開始日吞據說有抗發炎效果的魚油，三倍濃縮，一顆、兩顆，直到三顆也不再見效。

以膝患易腰傷，有失總該有得，離開診間前，你提議，順帶看看腰部吧？從你適才的描述，醫師覺得腰部應該狀況輕微，要你背向她，將身體前傾；手指都還未碰到地板，醫師便說，骨盆是歪的。「等等，我坐正些」，你不甘心，抿起嘴，煞有介事地將屁股挪移至板凳正中央。

每周一次瑜珈，兩回游泳，總運動時數超過三小時。在熟識的友人中，無人比你更勤快。

你記得第一堂課，老師便說你駝背、圓肩，骨盆前傾。「核心收緊，屁股夾緊。」口令貫串每個動作。下課了你還纏著老師不放：夾著屁股如何能正常跨步呢？十幾堂課過去，腰部的疼痛已經減緩，你對自己的核心也終有覺察，有幾回你坐在公車上、辦公桌前，意識到自己的小腹竟自發使力。怎麼可能還是歪？

坐在板凳上的你再次前傾，按醫師的口令緩慢直起身來，她的雙手按在你腰椎兩側，嗯，骨盆不正。她語氣堅定，且三兩下便指壓定位那曾教你痛不欲生的點。

「習慣翹腳嗎？」「改了。今年改的。」到這裡，你氣勢已去。錯待身子三十餘年，竟巴望兩年餘的規律運動便能力挽狂瀾，完全矯治嗎？

關於體態與人格，佩姬．辛納曾於〈姿勢〉一文中列出兩排與姿勢相關的字彙，足見兩者的關係是怎樣深深建構於文化與審美中：

直立、正直、高檔、坦率、立即、高尚、昂揚、豎立、堅守、高聳、堅持。

騙子、歪曲、弓身、墜落、不成形、低盪、蹂躪、縮減、縮編、潦倒、卑鄙、擊倒。

字元竄出紙頁，擊潰你。

坐在治療區的你妝容完整，撩起藍綠色的麻質長裙露出膝蓋（腿毛忘了剃），手上捧著一本《我這終將棄用的身體》。作者辛納提及，雖然她讀的是《女同志及女性運動：別怕張揚》，卻絲毫不想摘去胸罩；旁人若瞥見你手上的書名大概也以為你人頗灑脫，卻依順地坐在復健科門診排隊使用儀器。你保養，你顧惜。你不甘心。

至少，這兩年餘，你相信自己過著正確的生活；這樣的確信背後，還隱約有些批判的意味。跨年夜，你催逼友人們寫下年終回顧與來年新希望，特別督促其中一定要提及運動。聽到醫師給你的診斷，友人即刻回復：「還好我都不運動。」自己成了借鑑，卻無可反駁。

從復健科診間離開，儘管身分從此淪落為患者，心態卻改不過來。即便什麼也看不明白，你審視過街上所有裸露的膝蓋，留心起他人姿態。路見彎成Ｃ型的背脊，你好幾次忍不住偷拍存檔，且覺得警示效果強於牆上那張「不駝背」春聯。坐在較你年輕五歲的友人身旁，眼角餘光全落在他輪流翹起的雙腿，那毫不上心的神態讓你心裡有些酸楚：所有還沒痛起來的，都只是時候未到。

那幾天的估狗搜尋取樣：「半月板受傷的復健」、「徒手治療，疼痛新剋星」、「半月板受傷一定要開刀嗎？」未曾得到你一刻關注的小小兩塊纖維軟骨，忽然成了全身上下最重要的構造。

其實最劇烈的痛楚都從醫師宣判膝蓋有傷那刻開始。傷痛獲得正名，強撐起來的沒事還好無恙像是一瞬間全垮了，過往受的委屈一下子湧將上來。於是好痛。炸。

你忍不住回溯，十七堂課、總計三十四小時的強力瑜珈，就足以造成這麼大的傷害嗎？還是那次幫忙朋友搬家，你逞能貪快，總是一次搬太多？是游泳每二十五公尺一次的蹬牆嗎（力道之大，蹬一次足以漂逾五公尺，乘以兩年、每周三回、每回超過四十趟）？或者你以隔壁水道自由式為假想敵的蛙踢其實幅度過大？難道是你比Google Maps預估時間更快的台北居民腳程？每次變換燈號前下意識的急起狂奔？甚至，你兒時比過的田徑、登過的山、跑過的階梯？

是因為受傷了所以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得，還是痛成了嚮導，矢志帶你回頭指認所有的傷害？

不願坐以待斃，你很想做些什麼讓它好起來、不再痛，於是誰的建議你都採納，中西合璧，師法古今：周一整骨、周二復健和按摩、周五復健和徒手治療。當時沒料到，無關乎門派，能生病的底氣是，你要有錢。

小房間裡光線昏黃，一張按摩床、一張沙發，各種大小的枕頭和毛巾捲。整骨師傅年紀還輕，黑短褲、黑吊嘎、側方髮際刮平唯頂上留一撮小馬尾，身材精實。他確認你不曾經歷手術後，要你向下攤平在治療床上，即刻向同行友人指出你背部拱起像座矮丘，且右側高於左側；脊椎不正骨盆歪，兩瓣屁股一大一小；大小腿骨外旋角度不一致，光接觸就磨損關節。

整骨的過程也同點出問題一般俐落。整骨師大概都有雙透視眼，看人除卻肌肉只留下骨頭，骨頭為百病根源，於是整條脊椎在他手裡像條甩繩，撢幾下就可以甩開那些沾黏。腰背、肩頸、脖子，所有骨頭應師傅的動作，輪番發出你此生聽過最熱烈清脆的響聲。

十幾分鐘後你下床，恭敬遞上五百元。卻還是惦記那並不存在師傅骨骼透視圖中，幾片殘破單薄的半月板。

徒手治療師則是錄下你站立、行走的姿態，而後幾番定格，有憑有據地指出你從站姿就出錯，扁平足，腳掌塌陷外翻以致地基不正；行走時左腿向內斜，右腿則習慣向內旋轉，臀部肌肉強度失衡。由四足生物轉變為雙腳智人逾三十五載，這才知道自己連站立、行走都不會。

診斷、記錄後，是找到皮膚與肌肉層之間緊繃的、卡住的點，按壓、推開、理順。據治療師的形容，就像輕搓鬆開兩張黏住的紙巾。翻譯在肉身上，則是痛點接連被找出，然後往死裡按。你幾度抬頭確認他拿在手裡的只是圓鈍的撥筋板而非扁鑽或匕首。治療師只好於非患處施以同樣力道，證實所有的痛，都是自己的問題。結束之前，指派了幾項復健動作當回家作業，而你虔誠繳納一千六。所有宣稱有療效的都昂貴。

那段日子，不論遇到誰，他們都殷切地告訴你你這人究竟有何毛病，簡直千夫所指。你的身體在男整骨師與復健師手中，徹底失去性別意義，如友人所形容，就是一攤爛肉，發疼的爛肉。

第二次整骨完隔天，你突發奇想，不如試試治療果效，誰料才走半小時的路，膝蓋就灼熱如火燒，前方還腫了個包。

再次掛號，你擬了稿，想聽醫師談痛的意義，聊疾病的進程，究竟是暫時的發炎，或今後得學習共處？她坐在你面前，眉頭卻越鎖越深，聽完新症狀即刻下達簡短指令：這麼不穩定，考慮打針吧。而你還能對自己做的善舉，唯有休息。

你拿著兩張衛教單張離開診間，看燈號亮起，下個候診病人已起身。準備的所有問題都仍含在口裡。

根據估狗，從復健診所前往車站的路程只要十分鐘。而你沒有趕上，不知第幾次錯過接駁。想到被辜負濫用的關節今後還要撐起沉沉肉身，道阻且長。

半個月的治療過去，繳完最低應繳卡費以後，你的皮包裡剩下三百元。還有兩天才發薪。想到接下來一針一萬五的PRP治療，想到治療師預估需時至少半年的復健路，忽然覺得這樣的幽默自己還承受得住：果真是對黃金膝蓋。用黃金重新鋪墊起的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