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膳札記】鄭培凱／品酒沙龍

巴塞隆那的春日傍晚，皇家廣場舉行了一場品酒沙龍，是這次國際會議的歡迎酒會。邀請函上寫著，特別敦請爵士樂鋼琴大師Ignasi Terraza到場，與世界各地的學者共度歡樂的一晚，主題是加泰隆尼亞的美酒，讓大家在嚴肅而熱烈的學術討論之外，享受西班牙生活的熱情。

我雖然喜歡鋼琴，但對鋼琴爵士樂卻不甚了了，總以為爵士樂的樂器主要是小喇叭與薩克斯風，鋼琴只是伴奏樂器。從邀請函上稱呼Ignasi Terraza為大師，看來大有來頭，非等閒之輩。仔細看了看介紹，知道Ignasi是本地人，在巴塞隆那出生，是個盲人音樂家，還是西班牙首位擁有計算機工程學位的盲人。他不但在世界各地舉辦演奏會，也是加泰隆尼亞音樂學院的教授。這才明白會議組織者的苦心孤詣，安排他前來為品酒沙龍演奏，因為這次會議的主題是「口述影像」，研究如何通過口述解說，讓視障人士理解花花世界的色彩，體會穹蒼的風流雲散，以及天生萬物的行動與姿態。視障人士只是視覺出了問題，目盲心不盲，對大化流轉與世事變遷，有其特殊敏感的體會，而且因為聽覺靈敏，更能感受音樂表述的情緒起伏，理解悲歡離合的千迴百轉。

品酒會一開始，主持人就宣布，今晚這場聚會，是沙龍，不是音樂會，大家不要坐著不動。要動起來，要互動，要歡欣鼓舞的品嘗好酒，要發表飲酒的感受，要聯繫到大師爵士鋼琴的即興發揮，要讓這場沙龍在星空中閃爍最亮的光輝。然後，他就讓助理給每個人發了黑色的眼罩，要大家蒙起眼來，專心致意，用心靈來品嘗美酒與音樂。戴上眼罩，進入黑暗世界，喪失了視覺，心思就隨著鋼琴的樂音飄蕩，這是高山，那是流水，這是平坦卻充滿了褶皺的塔韋納斯沙漠，那是地中海蔚藍的波濤，隱隱聽到海鷗飛過碼頭的淒厲，像驟雨突下在蘭布拉大道，人們匆匆走避的腳步。

酒香隨著樂音呈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遞過來的第一杯酒是cava氣泡酒，也就是西班牙香檳，像煙花綻放，在口腔中爆發香味。主持問，你們感受到什麼，聯想到什麼，說說看。底下有人囁囁嚅嚅說，新鮮，像春天，接著就有人說，清新、潤喉。我心想，這些學者的聯想為何如此蒼白，只有一兩個字，連句帶有詩意的話都說不上來。假如叫岑參來說，開口就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或者學學黃庭堅，說「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再不濟也要背兩句拜倫的詩：“Full from the fount of Joy's delicious springs/ Some bitter o'er the flowers its bubbling venom flings”（歡樂的甜美甘泉其來有自，花朵的汩汩毒素散發苦澀）。一群碩學鴻儒，口中品味著香檳的芳醇，居然說不出一句帶有詩意的言語，讓我有點懷疑，他們能否勝任口述世上千姿百態的璀璨，讓視障人士體會大千世界的光彩。

隨後又上了本地的白葡萄酒，有一種十分歡快的躍動，配合了Ignasi在鍵盤上跳動的音符，讓人醉心在加泰隆尼亞的夜晚。主持人又問，大家有什麼感受啊？回答又是，柔和、輕柔、清爽等單詞，好像小學生背形容詞單字一樣。我幾乎要起身喊出自己的感覺了，還好理智戰勝了衝動的魔鬼，緊咬住嘴唇，一言未發，心中卻自我念叨：我在巴塞隆那蔚藍的海水中游泳，海風吹來了地中海孕育的歷史芬芳，浪漫的情愛撒下一張漁網，收起連綿不絕的殺伐血腥，今夜雲淡風輕，今夜我閒坐在皇家廣場，輕輕啜飲西班牙的歡愉與哀傷。這杯酒的溫潤雅致，灌醉了歐威爾筆下加泰隆尼亞的悲情，讓我潸然淚下。

品酒的程序繼續，由白而紅，由清淡到濃烈，有帶點飄逸性格的桃紅酒、濃郁的紅酒，最後還有令人陶醉在甜蜜夢鄉的晚摘葡萄甜酒。鋼琴的樂音也隨著美酒的性格，由輕柔到激昂，隨著音樂家的興致，一直彈到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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