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雲柱／腰帶奶奶的善終功課

貼近個案需求的家中照顧模式

「所以，妳已經挑好照片囉？」「嘿啊，就是上次我孫女結婚時拍的大合照。那個帥帥的攝影師很厲害欸，把我拍得很好看，就選那張照片。」

「衣服呢？選好了嗎？」「當然要啊。就是某某某那一套。我喜歡那件有一排旗袍釦的上衣。」

「重要的文件收好了嗎？」腰帶奶奶斜睨了我一眼，用眼神說妳問這什麼傻問題，我雖然九十幾歲了但可還沒失智癡呆。

我微笑佯裝不知，等待奶奶回答。

「有，當然準備好了。」

我點點頭，慎重其事地將雙手放在膝蓋上，上半身往前傾，靠近奶奶。她感覺到我的表情變得嚴肅，也微微往前傾身，靜待我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奶奶，最重要的問題來了。」我深吸口氣，緩緩道：「妳女兒知道剛剛答的那些東西放在哪裡嗎？」

奶奶愣了一秒，哈了一大口氣，身子往後靠向沙發。「齁，我還以為妳要問什麼。我女兒當然知道，還是我親自帶她去看放在哪裡。」

「很棒，奶奶。給妳一百分。」我用力鼓掌，非常讚許。

「唉唷，這又沒什麼。」奶奶不好意思又帶點開心地揮揮手。

不，腰帶奶奶，妳能這麼正面積極地面對身後事，真的很棒。

或許是因為經歷過戰爭的關係，腰帶奶奶做事情總是考慮詳盡。

原以為行動不便的她，白天一個人在家應該很無聊，聊天後才得知，她早已排滿行程。

腰帶奶奶的一天是這樣的：早上六點醒來時，先不起床，而是在床上做她看電視學到的健康操，雙手雙腳各一百下，確定自己徹底清醒，四肢也比較柔軟之後，再慢慢起床。接下來去頂樓洗衣服，吃早餐、清理流理台，到佛廳做早課，結束後，去曬衣服。不知不覺時間快到中午，已經退休的女兒來家裡和奶奶一起做菜吃飯，吃飽後女兒洗完碗離開。

奶奶會在沙發上睡一下午覺，醒來後做午課，做完午課去頂樓曬半小時到一小時的太陽，同時坐著做一些養生操。

晚餐時間到了，另一位女兒來家裡和奶奶一起煮菜吃飯，吃飽後女兒洗碗，給奶奶量完血壓，陪著奶奶吃完藥後離開。

洗完澡後，她會視當天的精神狀況，若還不錯就再去佛堂做一點晚課，接下來上床做一點養生操，約莫晚上九點前睡覺。

我去服務的時間是下午，這天奶奶就不做下午的養生操，等我服務結束離開後，才去做午課兼曬太陽，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不曉得大家有發現以上特別的地方在哪裡嗎？是「中午和晚餐時間，兩位女兒都會各自來奶奶家，和奶奶一起煮菜、吃飯、洗碗、量血壓、吃藥才回家」。

雖然沒有住在一起，但腰帶奶奶的女兒的陪伴一點也不少，再加上透天厝的其他樓層有親戚同住，晚輩們下班就回來了。奶奶極少一個人獨處，但同時也保有她的自由和自主性，算是我目前接觸到，照顧模式最貼近個案需要的家庭了。其中原因，我相信大部分出自於奶奶的教養很好、生活自律、思想開明、和孩子之間的感情基礎深厚。

自律的習慣體現在她的生活中

腰帶奶奶曾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

她說那時家裡賣香，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天都有好多人來買香，求菩薩，拜託祂保佑戰爭早日結束。

「那時候食物都是日本人發券分配的。我爸媽領完食物，回家拿給我們吃。我爸會偷偷把錢捲起來，塞在絲襪裡面，纏在我的腰上，叫我穿外套藏起來，嚴格交代絕對不能脫掉外套。」

「哇！這招很厲害欸，奶奶妳爸很聰明。」

腰帶奶奶自豪地說：「當然啦！我爸很有手段，當年和日本人交際得很好，那些日本人常常送麵線、鹹魚，給我爸帶回家加菜。所以我們家的小孩在當年都沒有少吃。但還是很窮，所以我會偷偷跑去撿降落傘。」

我詫異道：「為什麼有降落傘可以撿？」

奶奶揮揮手，一副我還太嫩的樣子。「那時候在打仗啊！每天都有砲彈飛來飛去，我先把弟弟們帶去防空洞，然後偷偷跑出去看，注意砲彈掉在哪裡，再把降落傘撿回家。降落傘很漂亮欸，可以做成腰帶、包包之類的，很好用。而且齁，這樣等爸媽回家的時間過比較快。」

我試著理解。「也是，那時候在打仗，應該不能上學了。」

「嘿啊！有事情做就不無聊，不會一直想爸爸媽媽快點回家。」

我想，那時才十歲的奶奶，應該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學習照顧自己和弟弟妹妹們，自己安排自己的時間，而非被動地接受一切。

自律的生活習慣所養成的成果，體現在腰帶奶奶的家，非常整齊乾淨，是我看過最像日本人的家。

桌面上極少雜物，只有最常用的遙控器、保溫杯和面紙。藥盒、血壓器、小零嘴、佛珠、佛經等其餘物品，全都收納在抽屜裡，擺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所以奶奶家打掃起來很順手，放眼望去，沒有隨處擺放的雜物。

同時，這也代表奶奶從不買不需要的東西。

「我的錢都是孩子給的，不能亂花。」每次陪奶奶外出購物時，她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

醬油要買義美，米一定要吃台東生產，水一天要喝四大杯，水果要先從冰箱拿出來退冰，零嘴因為一次只吃一片，所以要選單片包裝，免得餅乾潮濕受潮發霉……奶奶有許多自己的規定，這一切都幫助她平安無大病地活到九十多歲。

「是自己和家人要吃的青菜、水果和調味料，就算貴一點也要買新鮮安全有機的好牌子。」此乃她最初教我的養生守則。

坦蕩面對人人都會碰上的終局

原以為這樣兩兩相伴的服務能持續好一段時間，畢竟奶奶雖然在家行走時需要拄拐杖，出門需要坐輪椅，但她的精神、體力、智能都很好，生活起居沒有太大的困難。

直到那天接到督導的電話：腰帶奶奶洗澡時滑倒了，頭撞到地板，送醫住院，暫停服務。目前她仍住在加護病房，情況尚未穩定下來。

每晚為個案禱告，我都會想起她說後事交代好的那天，曾語重心長地表示：「我每天做晚課時，都禱告菩薩，請祂快點帶我走。」

奶奶這麼說，我並不意外。她是一位自我覺察度很高、與時俱進、思想柔軟的人。長年念佛的她，口中時常帶著感恩和尊重，日日接收新知。

奶奶很愛看料理和養生節目，並且真的會身體力行地去做來吃，或把老師教的運動融合到生活中。她和孩子、孫輩的感情都很好，才能如此坦然地和女兒談論身後事。

當下，我感覺到她需要一個傾吐對象，理解地點點頭，用眼神鼓勵她繼續說。

「我啊，覺得我已經那個怎麼說……活夠了，可以走了。」腰帶奶奶一臉平靜地說。那語氣中甚至隱含一絲期盼。

「這樣啊，妳已經準備好了。」我一面點點頭，一面試著想像奶奶離開了，心便覺得酸酸地想哭。

「奶奶，妳離開了我會為妳禱告，但也會覺得……」不知不覺間，我有些哽咽。「……覺得有點難過。」我輕輕深呼吸，微笑，讓自己把情緒壓下來。

「唉唷！不要難過。」奶奶和藹地笑了笑，拍拍我的手。「我去見菩薩了，很好。」那笑容中帶著滿足。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居然被個案安慰了，平日都是我在安慰個案，現在卻立場互換了。同時又覺得有些開心，能這樣敞開心胸地交流，真好。

我不知道奶奶接下來會如何，身為基督徒的我，只知道生死都在主耶穌的手中。能做的僅有好好為奶奶禱告，願神賜給她平靜和平安，也給她的家屬有夠用的精神和體力來照顧奶奶。

我相信奶奶會獲得她期盼的結局，因她已做好心理準備，能夠坦蕩地面對每一個人都將面對的終局。

善終，並非從死亡那一刻開始，而是從面對時開始。

為了好好死去，現在就得好好活著。

●摘自時報出版《居服員，來了！我來幫你填補這個家的照護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