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白先勇／巾幗不讓鬚眉──辜嚴倬雲燦爛的一生（上）

民國以來，社會逐漸開放，婦女地位提高，受教育的機會大增，出現了為數不少對社會國家各方面有傑出貢獻的女性，辜嚴倬雲女士便是其中佼佼者，她的一生有說不完精采動人的故事。

嚴倬雲出生於民國第一庚申年（1920年）11月29日，現在一般資料把她的出生年置於1925年，那是因為她入台時，替她填身分證的人誤植。嚴倬雲的老家在福州郎官巷，福州最有名的三坊七巷之一，嚴家是書香世家，祖父嚴復乃清末民初大思想家，翻譯引進《天演論》的啟蒙大師，北京大學第一任校長，父親嚴琥是大學教授，母親林慕蘭是台灣首富板橋林家的後代，外祖母是宣統太傅陳寶琛之妹陳芷芳，嚴倬雲共有手足七人，妹妹嚴停雲後來在台灣成為名作家華嚴。嚴家家世顯赫，嚴倬雲幼時過著優裕的生活。

▋在中國大陸的童年、少年

近年來家族基因遺傳的研究大行其道，嚴倬雲一生的成就如此耀眼，恐怕跟她家族優越的基因遺傳也脫不了關係。嚴復思想中西合璧，以儒家倫理為根基，並吸收西方進步的制度與科技成就，尋求真理的自由思想。嚴復處於救亡圖存的狂飆時代，愛國愛民，留下的家訓是「群先己後」。嚴倬雲立足中華，放眼世界的胸襟，以及民胞物與，己溺己飢的精神正是在實踐她祖父當年的理想。另一位影響嚴倬雲的族人是她的外婆陳芷芳。外婆樂善好施，在福州常常接濟周圍的窮苦人，冬天布施棉襖，一送就是幾百上千件，並親自監督縫紉。夏天給拉黃包車的苦力送涼茶，外婆恤貧的善行，幼年的嚴倬雲耳渲目染，影響到她日後的慈善事業。外婆陳芷芳是虔誠的佛教徒，在她引領下，嚴倬雲從小便會背誦《心經》、《大悲咒》，後來參加蔣夫人宋美齡的祈禱會，轉向基督教。其實在嚴倬雲的身上，我們看得到佛陀的慈悲、基督的博愛，以及中國儒家修齊治平的抱負，三種精神文明的優點積於一身，嚴倬雲才有可能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豐功偉績來。

1937年日軍侵華，日機轟炸福州，嚴家逃到鄉下，住在倉前山的那段時間，每天有一位小叫化子在家門前乞食，嚴倬雲從來沒有把他看作乞丐，對待他就像小弟弟一樣，把院中栽植的荔枝、龍眼摘給他吃，看他沒有玩具，便把自己的玩具分一件給他。後來小乞丐被日機在家門口炸死了，嚴倬雲心中難過了很久，從這件事可看出嚴倬雲自幼便懷有扶弱濟貧的菩薩心腸，難怪她一生最為關愛的就是殘障弱勢的兒童。另一方面嚴倬雲從小有守正不阿，是非分明的堅強個性，父親誤解她，她絕不認錯，老師錯罰學生，她挺身而出為同學辯護，只要她認為對的事情，她會據理力爭。這就是辜嚴倬雲女士，一位女中豪傑。日軍侵華，她讀初中，任學生會會長，她站到木箱上，引領同學們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嚴倬雲愛國，為了國家她可以犧牲一切。她日後率領台灣婦女團體在國際上折衝樽俎，就是要保護中華民國的尊嚴。

嚴家逃日本人去到上海，在上海嚴倬雲完成了她的學業：南洋模範中學、聖約翰大學。上海是當時中國最大最繁榮的國際都市，上海對正在成長中的青少年嚴倬雲必然也有一定的衝擊。她的國際視野恐怕在那時已逐漸形成。南洋模範中學是上海名校，管理嚴格，學業要求高，筆者在南洋模範小學念過一年，記得學生考試不及格，老師抓起戒尺便打手心。聖約翰有東方哈佛之稱，除國文課外，其他科目多用英文課本，嚴倬雲讀教育系，她的英文底子在聖約翰早已扎下根基。在上海那段時期嚴家處境比較拮据，嚴倬雲還得去當家教補貼家用，同時在她舅媽那裡擔任祕書工作。她舅媽盛關頤盛五小姐的來頭可不小，她是晚清郵傳大臣盛宣懷的第五千金。盛家是上海首富，盛關頤系出名門，下嫁台灣板橋林家長孫林熊徵，即嚴倬雲的大舅。

盛關頤的英文補習老師是宋靄齡，盛家與宋家關係密切，盛關頤與宋美齡是摯友，兩人是手帕交。嚴倬雲在上海見過宋美齡三次，那時她還不到二十歲，在聖約翰念一年級，她萬萬沒想到，是什麼樣的一段奇緣，使得蔣宋美齡變成辜嚴倬雲一生事業最重要的貴人。

▋天作之合，神仙伴侶

辜嚴倬雲自述她與夫婿鹿港世家出生的辜振甫先生結褵近六十年，兩人鶼鰈情深，從來沒吵過架，這本身已是一則傳奇。

1946年嚴倬雲的大舅林熊徵突然心臟病發逝世，嚴倬雲便與母親急速來台奔喪。當時台灣國民黨政府逮捕了幾位被懷疑有台獨傾向的仕紳人士，其中有嚴倬雲的二舅林熊祥，還有辜振甫。林熊祥十分欣賞器重這位鹿港青年，辜振甫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有教養有抱負，二舅極力向外甥女推薦。嚴倬雲第一次見到辜振甫竟是在法庭上，辜振甫被詰問時侃侃而談，不卑不亢，自表清白，不牽拖別人。嚴倬雲印象深刻，在辜振甫最落魄的時刻，她看到他真實優質的一面，在二舅大力勸說下，辜、嚴兩人終於開始相交。辜振甫常帶領嚴倬雲去聽音樂會，參觀畫展，觀賞蘭花，到淡水打高爾夫球，這些都是嚴倬雲喜歡的事。其實辜振甫能詩文擅繪畫，精通日、英語，中文根柢深厚。他曾就讀台北帝國大學，又往東京帝國大學進修，二十歲便扛起家族龐大事業，內外兼修，有「儒商」之名，後來成為台灣工商界領航人物，並非偶然。若論能量才幹，辜、嚴兩人伯仲之間，各有所長，個性上前者沉穩內斂，不慍不火，後者外向大方，親和力強。辜嚴聯婚，天作之合，人間絕配。

1948年11月8日，辜嚴婚禮在台北中山堂舉行，那是台灣光復後，第一對在中山堂結婚的新人，光復廳席開百桌，由連震東作證婚人。新婚之夜辜振甫為他的新娘寫下了這樣的詩句：「信誓百年雙宿鳥，彤樓花燭照三更」。婚後辜振甫攜妻往香港居住三年，在香港期間，新婚燕爾，兩人的生活過得愜意，也有浪漫的時刻，周末兩人到麗池舞廳跳舞，辜振甫喜歡跳華爾滋。麗池是香港的高級舞廳，需自己攜伴。辜振甫酷愛京劇，私淑余叔岩余派老生，在香港拜孟小冬為師。本來嚴倬雲對京劇不感興趣，可是耳濡目染竟也愛好這門藝術起來，1994年一場婦聯總會義演，辜、嚴兩人粉墨登場，合演了一齣《二進宮》，一時傳為佳話。

婚後前十年，辜嚴倬雲全心全意相夫教子，扮演好賢妻良母的角色，生下五個孩子，懷群、懷箴、啟允、成允、懷如。辜振甫在外忙於事業，教子的大任便落在辜嚴倬雲身上，嚴母慈父是她的家風，教導子女，偏向嚴格，不讓他們變成紈褲子弟。五個孩子各有所成，都成為傑出人士。筆者與辜家三姊妹有往來，從她們身上明顯看到繼承著辜嚴倬雲的優良母教。作為辜家媳婦，辜嚴倬雲有幾件常人達不到的事：侍奉家婆，兩人相處勝過母女，這是罕有的美滿婆媳關係。辜振甫的前妻黃昭華女士，台南望族，早逝，辜嚴倬雲竟然能夠每年帶領孩子去替黃女士掃墓祭拜，替她修墳，最後把她的墳墓移到先生的墓旁，對待黃氏如同姊妹。這是何等胸襟，沒有菩薩心腸怎能達到這種境界。

辜振甫在企業界聲譽日隆，擔任工商協進會理事長以及其他多種企業董事長，在工商界成為領袖人物，受到蔣介石、蔣經國父子的青睞，多次代表台灣工商界出席國際會議，見過美國總統雷根、英國首相柴契爾，有「民間大使」之稱。辜振甫出席國際會議，辜嚴倬雲經常陪伴，藉機進展「夫人外交」，與各國領袖夫人接觸，受到國際會議的鍛鍊。最重要的一次便是1993年4月27日在新加坡舉行的「辜汪會談」，時任海基會董事長的辜振甫與中國大陸海協會會長汪道涵在新加坡會晤，解開兩岸官方冰封四十四年的關係。辜嚴倬雲雖然沒有參加辜汪密會，卻也扮演重要角色，她在會外會晤汪道涵夫人孫維聰，兩人相談甚歡。她發覺原來汪道涵也念過南洋模範中學，更感親切。辜嚴倬雲跟她先生辜振甫一樣心思，熱切盼望兩岸關係和平進展，避免衝突。日後她自己展開兩岸婦女團體外交關係的時候，也是朝著這個方向，為了中華民國辜嚴倬雲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辜嚴倬雲在家中承擔賢妻良母一角，成績斐然，等到幼女懷如上幼稚園後出外展開自己的事業，卻一飛沖天，照樣創下輝煌傲人的成果。

▋一段奇緣：辜嚴倬雲與蔣夫人宋美齡

遠在嚴倬雲還在家鄉福州念中學的時期，發生震驚全國的西安事變，學校正在慶祝聖誕節，消息傳來，蔣宋美齡獨排眾議，隻身入虎穴，飛往西安將蔣介石救回南京。宋美齡英勇果斷巾幗英雄的形象，在十六歲的嚴倬雲心中產生無限仰慕，當時暗許，希望有一天能親眼見到她心中崇拜的楷模人物。這份幾乎不可能的願望，居然奇蹟般發生了。嚴倬雲在上海舅媽盛五小姐盛關頤家中親自見到蔣夫人宋美齡，而且兩人在台灣再次重逢。

1965年，嚴倬雲已是台北市國際婦女協會（TIWC）副會長，在那年一次義賣活動中，又遇見了蔣夫人宋美齡，宋美齡即刻邀她參加她的祈禱會，同時成為婦聯會的委員。嚴倬雲與宋美齡從此便展開一段數十年從未中斷、亦師亦友人間美好的因緣。

加入祈禱會的多數為政府官員的太太，有些還是位居要津的政要與首長的夫人，只有嚴倬雲來自民間，而且是台籍人士的妻子。祈禱會每周三下午五點鐘舉行，六點半結束，風雨無阻，禱告的內容主要是為國家與人民祈福。1979年1月1日，美國宣布與台灣斷交，國家遭遇橫逆，祈禱會成員同聲一哭。每逢聖誕節宋美齡必請祈禱會成員到她家過聖誕晚會，加入祈禱會，使得嚴倬雲與宋美齡的關係又接近一步。

1990年宋美齡親自任命嚴倬雲接掌婦聯會總幹事是石破天驚之舉。婦聯會是宋美齡手下最重要的婦女團體組織，她花了最多的心血在這個團體上，是宋美齡的心頭肉。婦聯會成立於1950年，原名「中華婦女反共抗俄聯合會」，1996年改名為「中華婦女聯合會」。起初婦聯會的主要工作是扶助軍人及遺族。當時軍人生活艱難，遺族孤苦無依，婦聯會接濟他們，做了大量的慈善工作，最盛時期連同海外分會，成員高達二十五萬人，是一個龐大的組織。

有一陣子，宋美齡常常召喚嚴倬雲陪她吃晚餐，持續半年以上的時間，一個星期竟有三四次。宋美齡跟她談家常，包括跟蔣介石的故事，一面訓誨她許多為人之道，嚴倬雲一開始以為宋美齡怕寂寞，找她陪伴，共用晚餐，哪曉得宋美齡已經開始在物色婦聯會的接班人了，晚餐會是在觀察她、訓練她。總幹事是執行長，總管婦聯會的行政工作，宋美齡將此重任付託給嚴倬雲是她獨具慧眼，有識人之明，她在嚴倬雲身上一定看到有常人所不及的優點。

孔二小姐孔令偉是蔣夫人宋美齡跟前最得寵的人物，性格強悍霸道，別人都不敢得罪她，唯獨總幹事嚴倬雲敢捋其虎鬚。婦聯會下屬的惠幼托兒所，是台大醫院護士以及那一帶職業婦女寄託子女的所在。婦聯會造福大眾其實是在虧本經營的，孔二小姐以盈虧為題命令嚴倬雲解散托兒所，嚴堅持不肯，最後兩人鬧到宋美齡面前，下面一段是嚴倬雲的自述：

嚴：「我是為了那一帶父母考慮，就是虧本，你也得做。」

孔：「你不懂，你非要把惠幼解散不可。」

嚴：「我絕對不解散。」

宋美齡坐在兩人中間，不置一詞。

「不解散就是不解散！」嚴倬雲拿起手提包就回家了。

宋美齡明理，最後還是選擇站在嚴倬雲這一邊，惠幼托兒所留存了下來。大概宋美齡看重嚴倬雲就是因為她這種不畏權貴，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個性。

宋美齡長居美國後，嚴倬雲常去紐約探望她，一年三、四次，生日、聖誕節一定陪她共度。在美國，有一天宋美齡把嚴倬雲找去，同時還找了駐美代表夏立言，以及代表處的一位律師，宋美齡要他們兩人作見證，交代說她將來百年之後，要把婦聯會以及所屬之華興學校、振興醫院全部交由嚴倬雲管理；嚴倬雲拿著這張證明書，手不停的發抖，這一張紙，重於泰山。台灣國民黨中人才濟濟，宋美齡獨挑嚴倬雲，可見她對嚴倬雲之倚重，信任之專，一時無兩。宋美齡執著嚴倬雲的手說：「Cecilia，你是我禱告來的，你要做我的左右手。」這番肺腑之言，宋美齡是在託孤，把她最心愛的婦聯會付託給嚴倬雲。嚴倬雲接到這份重任，能不兢兢業業，心生敬畏？宋美齡選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