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邱瀟君／一頓飯的距離

車行經過加州奇諾，我特意張望那座熟悉的建築──Ivy Garden老人公寓。陽光斜斜灑在金色弧形屋頂上，塵封的記憶，瞬間被翻了出來。

我們以為買下了一顆蒙塵的寶石

看到那建築此刻的富麗堂皇，一定不相信它曾經風雨雷鳴，在那動盪的時期，我是它的股東之一。

當年，好友露比聚集了幾位朋友，買下這個因資金斷鏈遭法拍的未完工建案，一百零一戶的老人公寓。我們以為買下了一顆蒙塵的寶石，沒想到是深埋泥濘、要磨要琢的原石。

我們一群人雖然都已到可以入住的年紀，但是都沒有蓋老人公寓的經驗。經歷施工、驗收與層層法規的反覆拉扯，兩年多後終於開始對外銷售，年長的戶主們漸進搬入。我們以為守得雲開，卻沒料到風暴才剛開始。

美國法律規定，大型聯合住宅一旦銷售過半，必須成立社區管理協會。新買家都是剛搬進來的住戶，彼此陌生，各自忙碌，無人願意出面。協會委員只好由我們投資人輪番擔任，並請來美籍管理員翠絲處理日常事務。翠絲做事嚴謹，但姿態頗高，幾次社區會議與住戶們針鋒相對，場面僵到極點。最終，住戶們以提告作為威脅，憤而離席。

不論什麼爭執，總是業主倒楣，我們只好披掛上陣，加入會議。翠絲坐在主席台上，臉色凝重，眼神如刀，台下的住戶不論亞裔、西裔或白人，一個個雙臂環抱，臉上寫滿不信任與戒備。室外深秋冷寒，室內竟烈日如焚，彷彿只要一聲咳嗽，就會引爆戰火。

維修人員搶先開口，抱怨居民常在半夜打電話，煩不勝煩。翠絲立刻規定：「以後只能在上班時間聯繫。」話音才落地，現場便雷聲大作，情緒如驟雨般橫飛，有人抱怨半夜警報器響無人處理；有人表示每天開門看到的不是風景，是一排排關得死死的門戶，只能窩在家裡；有人質疑明明是老人公寓，怎麼有年輕身影來去。這時，一位年輕人站起來，輕聲說：「我爸爸生病了，我搬來照顧他。」這句話讓眾人陷入沉默，但空氣中仍瀰漫著一股強壓住的暗流，似乎一點點動靜，就會讓這場會議再次崩解。

兩周後社區井然有序地運作起來

我心中有些酸楚，想著這些人在歲月靜靜流轉之時，在這棟公寓裡築起晚年的歸所，原以為是歇息的港灣，卻成了孤單的燈塔。可是，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沉寂中，好友S微笑站起來：「下周末，我邀請大家來這大廳聚餐，我會準備所有食物飲料，各位只要帶自己的餐具來享受就好。」全屋的人，包括我在內，都不解地看著她，不知道在這樣的戰場上，她怎麼提起無聊的聚餐話題。

S不以為意，繼續說：「我們亞裔最愛聚餐，一邊品嘗美食一邊話家常。一頓飯的時間，陌生人成了熟人，關心彼此也就順理成章。」她指著那對有警報器問題的老夫婦，轉頭問那位年輕人：「如果你們一起吃頓飯聊個天，他們半夜需要幫忙，你願意去按掉警報器嗎？」

年輕人用力點頭：「當然願意。」老人家原本皺成山脈的眉頭舒展了。

S對那幾位憂苦的婦女說：「如果我們喝個下午茶，大家互相認識，那一扇扇緊閉的門，是不是就不再可怕了？」

幾位陌生人彼此對望，一位西裔婦人笑了：「我會烤餅乾，歡迎大家來我家！」另一位跟著應和：「我們可以一起編織、畫畫、跳舞！」

連一向沉默的華人區也有人開口：「可以一起唱卡拉OK。」負責銷售公寓的經紀人立刻接口：「我代表公司捐一台卡拉OK，讓大家盡歡。」

翠絲緊繃的嘴角鬆了下來，說：「我負責安排活動。」一股溫柔的和風吹進了會議室，帶來花香鳥語。

兩周後的聚餐，住戶們幾乎悉數到場，帶著各自的碗盤一邊在餐桌間穿梭，一邊聊著日常瑣事，語氣輕快。

我拉住S，想要分擔聚餐的費用，她卻笑吟吟地指著那些正歡樂交談的人們，說：「我收到的報酬還不夠豐盛嗎？」

那之後，住戶們成立了互助小組，自選委員長接手社區管理，井然有序地運作起來。

一個午後，我與女兒將家中舊書搬到公寓大廳，設立了一個中英文迷你圖書角。臨走前，經過布告欄，發現烘焙班、畫畫班、卡拉OK預約表早已填滿。那些曾手足無措，威脅要提告的鄰居，如今笑著與我點頭寒暄。

看著那棟樓，我想世上許多對立，都可能有解方。有時是一個微笑，有時是一場餐會，關鍵在於是否有一位願意用心又看得通透的人，能越過表面沸沸湯湯的爭執與誤解，同理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渴望與害怕。

那年，S讓我看懂，原來仇恨與和解之間，有時，只有一頓飯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