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學:AI時代的文學插畫家】蕭宇翔 /故事的帳篷,心的入口:專訪插畫家王春子

▋人生路上的萬用鑰匙
從事插畫創作超過二十年的王春子,除了多部繪本作品外,也從事書籍設計與全書插畫,譬如讓我印象深刻的《Wabi-Sabi:給設計者、生活家的日式美學基礎》,以樸拙的線條勾勒小陶碗,又以茶綠色、起毛邊的布質作為書封,精準應和了這本探討日本美學的作品。若讀者長年翻閱,書本將隨年月一同褪色、耗損、漬汙,與人的靠近、翻閱、撫觸建立一種私密的關係。春子的插畫正是給我這樣的感覺:樸拙的筆觸展現了內在的稜角,她所捕捉的形象,極其內斂溫煦,她所蘊含的心意,卻又是那麼銳意求真。
採訪途中,和春子談到插畫的「意圖」,她自述每一幀畫面,都像是在尋找一個角度,打開一扇想像的通道,用暗示、曖昧、留白,開啟一個入口。也像是一把萬用鑰匙,讓人們攜帶在人生路上,打開自己的門,打開更多入口。
當天下午,春子就是在自家工作室的入口,一場小雨中等待我,很快地招呼,引導我停車,並問我喝點什麼。面對大扇鐵門與空曠的前院,起先,我以為這是一座工廠,後來春子說明,這裡以前果真是座工廠。現在,除了她與先生孩子,還有幾位創作者共享這個賃居的空間,二十多年來不時擴充營造,形成了有機生長的格局,甚至還留有前房客手工搭造的小柴窯,形同一個小社區。春子一家就在小社區靠馬路一側,瀏覽走動,發現公共空間占比很大,空間相互連通,唱片音響前擺了兩張椅子、客廳牆上架有一座小攀岩牆、乒乓球桌則充當工作平台使用。小後院裡,盆栽花草一逕縱橫坐臥,通向外頭的階梯上也躺滿了青苔。一家人則住在屋內上層的樓中樓,就像春子創作的繪本《雲豹的屋頂》那樣,我得模仿故事中的長頸鹿探頭探腦,才能一窺神祕的屋頂。
▋夢的序言,圖文的遊戲
製作這部繪本的動機,春子最初注意到的,是台灣的屋頂群像。到國外旅行時,最吸引她目光的,總是建築,建築能使歷史與文化之美,化為有形的、物質的具現。出門在外的春子,常常思念台灣,在桃園機場盤旋降落時,成排的鐵皮屋頂就勾起了她的鄉愁,本來習以為常,甚至不討喜的事物,一瞬有了別樣的觀看角度,越看越有層次。耗費三年時間蒐羅屋頂素材,王春子全憑信念,做久了也感到審美疲勞,甚至不知美感何在。但再堅持做下去,再更仔細去看,又發現屋頂的更多風貌,不同歷史時代有層層疊加的樣式,家家戶戶的使用痕跡也俱不相同:晾衣服、小花園、工作間、廚房……
「很像一個又一個漂浮的小島。」從「鐵皮」到「小島」,王春子破除了一般的刻板印象,以生態的眼光如實看待島國文化,認為每個人居住島上,看似大同小異,實則每戶的屋頂又是複數的島鏈,有如雨林擴張,構成密麻活絡,層層覆疊的生態。台灣的文化受到外來影響,在地本身又生長出不同於原貌的,繁複豐纍的變體、亞種。而島的文化看似因大海的隔絕,而有封閉之虞,實則是多元共生,不斷接枝、繁衍、蛻變,彼此掩護,也相互掩映。
春子作畫由直觀的情感出發,不帶任何濾鏡,清銳的眼光朝向各式的經驗敞開,以現實中具體的風土經驗為經緯,航向一種廣闊的視野。同時她也善於微觀地體物,使不同的景色可引可連,透過視覺的相似性,或者想像的渲染。物與物間,既是跳躍的意象,又四通八達,彷彿進入「作夢」的狀態。春子說到,小朋友們常常是在睡前閱讀繪本,伴隨著聲音的朗誦,就像在看一場「紙上電影」,而半夢半醒又是最容易「當真」的時刻,看完書就入睡眠夢,這時繪本就像是一則「夢的序言」。而正是透過巧妙的圖文配合,使作品增色,且使夢境如真。
▋帳篷內外的微妙間距
那麼王春子又是如何調配繪本語言的呢?她認為,繪本是圖像與文字之間的遊戲,當圖像表達豐滿時,文字就要相對地簡單,或者旁敲側擊;相反地,當文字的表達傾向直截,圖像則應該發揮更多想像力,起到折射的作用,以局部誘導讀者,進入全景包圍的想像之中。如此一來,當圖文互相加減,便可此起彼伏,加倍營造腔調與節奏。春子又一次以建築來比喻:「就像是在有限的空間搭建樓梯一樣,可以看到更多層次的風景。」除此之外,考慮到繪本的朗讀性質,春子更傾向於使用口吻自然的敘述語言,一種日常說話的聲音。
創作時,春子會播放特定的音樂,以融入故事的情境。她很享受音樂逐漸在耳邊消失,而心靈完全浸入想像世界的過程。譬如在繪製新作《火鍋村:北國來的客人》時,不幸聽聞電影《情書》女主角中山美穗逝世的消息,她很自然地就播放了一系列雪國情境、冰爽清冽、情感充沛的音樂,同時筆下也正揮毫著一大片冰天雪地的彩繪。
而當我問起春子創作的初衷,她說,自己小時候是一個圖書館兒童,立志讀完所有的書籍,曾有這樣的信念:書本能夠解答這世上的一切。她懷抱著求知慾,和一顆易感的心,不斷翻閱一扇又一扇未知的門扉,每晚躲在棉被搭建的帳篷中,點一盞小燈,徹夜捧書入眠,有時讀得太過感動,還會在被窩裡哭泣。「痛哭的時候,棉被外的人都不知道,很有趣吧!」春子樂於出入「帳篷」內外,更敏於覺察想像與真實、內在與外在、書與現世之間的微妙間距,天生帶有一股異常的冷靜感,同時又充滿活力。「我會花好幾個月,持續閱讀我能找到的所有資料,然後在某一天洗澡時想到要怎麼寫,我很喜歡故事還未完成,還在腦海中跑動的時刻。」
▋在故事的匯集地,歡迎所有旅人到來
春子因為繪本的創作計畫,有次在約旦駐地田調,為了深入了解地方的文史脈絡與具體生活,她採訪了不少居民,尤其是孩童,最後完成了《大家來玩躲貓貓》這部繪本。「我會問一些普遍的,不設框架的問題,譬如什麼時候讓你最感動,最開心,或最難過。」當時,碰巧有個男孩談到最難過的一刻,是前幾年爸爸和哥哥因車禍離世的時光,失去親人的孩童說道,難過時,他就靠朗誦詩歌來度過。那些詩歌來自爺爺的聲音,描述原鄉巴勒斯坦的風景與事蹟,作為遷移後的第三代,那是從未去過,一個想像中的家園,卻帶給了他單純的安慰。流離失所的貝都因人,在綿延廣袤的沙丘世界,環坐於帳篷中,吟唱有音律、有情節的詩章,身處極其有限的時空,分享無限遙遠的傳奇,是他們日常的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裡,小朋友們最喜歡的課是阿拉伯語課,那是仍屬於詩歌的國度,一切信仰、記憶、風土民情,全都融會於「語言」當中(一行詩節就像一幅聽覺的插畫),一面朗讀詩歌,人們一面繼續勞動、睡眠、生活。
這樣的帳篷,看似是隔絕了外在世界,但又不真的隔絕,而是隨著個人的代入與投射,回饋到自己當刻親臨的生命狀態中。這樣的帳篷,是一處同時作為入口,又是過道的地方,就像一個轉運站。迂迴一趟,短短眠夢,可能已經脫離了原本的世界,前往下一段旅程。性格一向敦厚好奇、銳意求真的春子,總是希望自己的創作,能夠合和於人生真實的見識,發自赤誠的,自然生長的內心深處。春子的作品也像是一座曠野中的帳篷,四面皆可以敞開,在這個故事的匯集地,歡迎所有旅人的到來。
▋新的技術,心的入口
最後,當我問及「AI繪圖」時,春子的回答,抱持一貫的開敞:即便現今AI與人類繪畫之間尚可區分,但或許終有一日,兩者的界線會徹底弭平。對此,春子反而非常樂觀,認為借用AI能使更多人體會到「創造的樂趣」,因為並非人人都有繪畫經驗與技術,但她相信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創造力,而AI恰好能夠滿足創造的願心。不必受過專業訓練,也能獨力完成一些創作,如此一來便能跨越專業化分工的鴻溝。
當棋手要向AI學習下棋時,人類下棋的意義是什麼?身在此刻技術快速進步、有如科幻成真、人性動搖的時代,春子說,她感到自己很「幸運」。因為,正是這樣的時代,促進著人們更加去問──是什麼使人更像一個人?春子說,繪畫能夠以抽象的方式進行溝通,就像是一門語言,目的是要傳達本來「不可言傳」的意念與視野,打造心的入口,這是人類善美的願力。而在一個理想的時代,如若對AI的善用,能使人人都可以製造心的入口,那麼AI也未必是敵人。在那個時代,一個不再設限於物質條件與專業分工,打破了隱藏的階級,人人都能展現創造力的時代──在春子颯爽而練達的回答中,我感受到了她普同的關心,本真而自信,她創造的活力與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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