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文學獎巡禮：越南】羅漪文／在創作自由與官方審美之間擺盪：越南作家協會文學獎Giải thưởng Hội Nhà văn Việt Nam

翻開常見的越南現代文學發展介紹的書籍，讀者會看到基本的三大段分類，即：新舊交替文學（Văn học giao thời, 1900-1945）、抗戰文學（Văn học kháng chiến, 1945-1975）和革命與革新文學（Văn học Cách mạng và Đổi mới, 1975-2025），最後一階段正是囊括了美越戰爭結束後的五十年。事實上，在1975年北越「解放」了南越以後，成名於1954-1975年的南越作家，不是遠走海外就是保持緘默，南越「偽政權」時期的書寫成果遭到湮沒並由北越革命作品躍居文學史論述主流。

戰後越南的各種文藝活動均與政府的文藝政策息息相關，越南作家協會（Hội Nhà văn Việt Nam）所辦理的越南作家協會文學獎（Giải thưởng Hội Nhà văn Việt Nam）或多或少反映了五十年來，越南文學如何擺盪在追求創作的純粹性和不違背國家意旨的兩難之間。

▋不如我們各翻一頁朗讀

越南作家協會成立於1957年的越南北方，統一後自是越南全國性的寫作者組織，辦公室設立在首都河內，接受國家經費的挹注以維持運作。每年，作家協會頒發獎項給予前一年出版的優秀創作，評選的類型包括韻文（詩歌）、非韻文（長篇小說、短篇故事、回憶錄、散文、隨筆等）、兒少文學、文學理論與批評和文學翻譯。

有時候一些獎項會從缺，有時候會提供額外的贈獎，例如：2024年和2023年接連缺翻譯獎、2021年缺詩歌獎；2009年僅頒發文學批評獎，並贈獎予作家阮日映（Nguyễn Nhật Ánh）之兒少小說《給我一張車票返回童年》（Cho tôi xin một vé đi tuổi thơ），後者獲得2010年東南亞文學獎。從2021年起，作家協會文學獎另增設年度青年作者獎，專頒發給三十五歲以下的創作者，評選項目依循年度獎慣例。

在通訊不發達的年代，越南作家協會文學獎如何運作鮮少留下紀錄。1979的詩歌獎得主青草（Thanh Thảo）於2025年撰文章談起當年的逸事，他不知道自己的詩集《走過草原的足跡》（Dấu chân qua trảng cỏ）入選，獲獎消息也是從報紙上得知。直到近二十年來，獎項的運作程序比較上軌道，執行委員會通常在上半年發出公開邀請函，由各地方作家協會、出版社等藝文單位、所有創作者和讀者推薦前一年十月至翌年九月期間出版的書籍，獲得作者本人的同意後，才將作品寄至作協參與審查。經過兩輪的討論及匿名投票選出優勝者，通常在年底或隔年年初頒發。獎項的意義或許與台灣金典獎類似。

從古典時期至現代，韻文是越南文學的強勢類型，越南現代詩偏向抒情，詩歌的評選偶爾也十分浪漫、感性。青草回憶，擔任1979年初選和複選委員的作家阮成龍（Nguyễn Thành Long）曾對他透露，當年進入決選的詩集有兩部，除了青草，還有知名詩人輝近（Huy Cận）的《陽光中的屋子》（Ngôi nhà giữa nắng），有兩位評委同時也是知名詩人制蘭園（Chế Lan Viên）與春妙（Xuân Diệu）為此辯論得不可開交。在最後投票之際，制蘭園突然提議：「不然每一位委員面前都放兩本詩集，大家隨意翻開輝近詩集的任一頁，大聲朗讀，再打開青草詩集的任一頁，大聲朗讀，結果自然會浮現出來。」經過一場令人訝異又覺得有趣的詩歌交鋒，大家順利地達成共識。阮成龍認為：「這是一個既公平又嚴肅的選擇，作品入選的人很高興，沒入選的人也不難過。」

▋三部頂尖小說同時獲獎

越南的非韻文類創作如小說等，則是二十世紀以後受到法國、俄羅斯等歐洲文學的影響才逐漸萌芽，經過了摸索實驗階段，終於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出現寫實主義的傑作。只是很快地，越南北方成立社會主義國家，革命軍旅主題長期壟斷創作導致文學蕭條。有很長一段時間，越南作家協會固然累計頒發了多個獎項，皆影響甚微，得獎的殊榮真正引起社會注意須等到1986年以後，越南實施改革開放，社會相對鬆綁，文學再次蓬勃發展，小說佳作湧現。1991年，保寧（Bảo Ninh）的《戰爭哀歌》（Nỗi buồn chiến tranh）、阮克長（Nguyễn Khắc Trường）的《人多鬼雜之地》（Mảnh đất lắm người nhiều ma）、楊向（Dương Hướng）的《沒有丈夫的渡口》（Bến không chồng）同時獲獎。

《戰爭哀歌》以一位退役軍人的視角展開意識流的敘事，當戰爭結束後，周遭的人們皆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唯獨主角卻連綿地回憶起消逝的生命、無法彌補的悲劇和痛苦，愛情、青春、背叛，乃至人類的生活、文化都在某個陰錯陽差的時刻失控而毀滅。保寧的書寫不僅為那一場名為「越南戰爭」或「抗美戰爭」提供了有別於西方的越南觀點，更為越南小說訂立了新的藝術標竿。

《沒有丈夫的渡口》也是戰爭小說，敘述重心卻落在那些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女人們的悲劇，同時刻劃了從戰場負傷歸來的士兵們的深沉失落。楊向從家鄉的真實故事中取材，描繪出遍及越南北部農村的戰後創傷。

《人多鬼雜之地》則在越南書寫農村的傳統中翻出新高度，講述越南北方農村兩個家族之間的權力傾軋和土地爭奪。阮克長塑造一系列逼真的人物，使讀者依稀覺得在北越鄉下隨時都有可能遇到小說中的角色。

這三部小說至今仍是越南長篇小說中的頂尖之作。《戰爭哀歌》已被譯成二十種語言，共十八個譯本，台灣曾於1996年從英文本The Sorrow of War翻譯出版為《青春的悲愴》。《沒有丈夫的渡口》也翻譯成多種語言，並兩度獲得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榮獲越南銀蓮花獎和金鳶獎。《人多鬼雜之地》一書雖沒有外譯本，但曾改編成電視劇而引起轟動。

同時頒獎給三部小說，證明了年度文學獎頗具「慧眼」，後來，許多有潛力的作家也陸續獲得肯定，例如2006年阮玉四（Nguyễn Ngọc Tư）的短篇小說集《無盡的稻田》（Cánh đồng bất tận，台灣已經有譯本）、2007年段明鳳（Đoàn Minh Phượng）小說《而當灰燼》（Và khi tro bụi）、2011年阮春慶（Nguyễn Xuân Khánh）小說《背米上廟》（Đội gạo lên chùa），或2021年阮平芳（Nguyễn Bình Phương）小說《平庸的比喻》（Một ví dụ xoàng）等，可以看出，作品因具有獨特的書寫角度、反映出深刻的人文社會關懷而獲得評審的青睞。

然而，即使得了獎項，不意味著作品與作家能安然無恙，以台灣讀者較熟悉的《戰爭哀歌》或《無盡的稻田》為例，兩部作品都曾遭受共產黨的批判，頒獎給前者使作家協會不得不對黨提出自我檢討，幸好隨著時代的變遷，頒獎給後者反而是一種排除干擾的標誌。

▋風靡讀者的兒少文學

除了寫給成年讀者的作品，越南新文學發展之時也漸次形成了兒少文學的傳統，知名作家蘇懷（Tô Hoài）、阮輝想（Nguyễn Huy Tưởng）、武廣（Võ Quảng）、范虎（Phạm Hổ）等都十分樂意為未成年讀者提供有趣的小說或詩歌。現今越南最知名的兒少文學作家是阮日映，他寫出多部暢銷且長銷的作品，感動無數大小讀者。前面提及《給我一張車票返回童年》是以八歲孩子的視角加上中年大叔的評價口吻，講述四名孩子的童年時光，包括一些頑皮且讓家長疲於奔命的逗趣事蹟。阮日映表示：「我寫這本書不是給孩子，而是給曾經是孩子的大人。」雖然，阮日映尚未獲得作家協會的年度文學獎，卻數次獲得兒少文學類的贈獎表揚。作家協會的年度兒少文學獎固然是重要的獎項，但越南還有其他兒少文學獎與之爭勝，足見此種創作類型受到社會的喜愛。台灣讀者對越南兒少文學還很陌生，希望未來有機會能翻譯引進。

另一方面，翻譯國外經典文學作品則是越南社會從上個世紀以來不斷的向世界學習的管道，年度文學獎之翻譯文學項目或多或少能夠顯示越南出版界追趕國際的企圖心。例如2003年頒給陳廷獻（Trần Đình Hiến）翻譯中國莫言於2001年寫成的《檀香刑》，2022年頒給阮友勇（Nguyễn Hữu Dũng）花了三十年工夫從波蘭語翻譯Henryk Sienkiewicz的《十字軍騎士》等。

新冠疫情過後，越南翻譯外國書籍數量大增，但2023年翻譯文學獎卻從缺，令輿論頗為遺憾。越南作家協會主席阮光紹則回應，外國文學的翻譯作品出版必須符合越南的風俗習慣，不能傳播違背越南風俗習慣、道德和心理的內容。由此可見，年度文學獎或多或少感知官方立場，除了審美標準以外，評委們也不能不考慮「國家民情」。

除了常態獎項之外，為了發現青年文學人才、鼓勵年輕人創作，越南作家協會新增設置青年作家獎。由於此獎項舉辦時間不長，參與的作品數量亦少。

▋不符國家審美，儘管優秀也不會得獎

理論上，越南作家協會的年度文學獎因為歷史悠久而享有某種權威性，實際上，它因為官方色彩濃厚反而使公正性不時遭到質疑。例如前述2023年翻譯獎從缺，即被認為無法如實反映該年出版界的翻譯作品數量的豐富與多元性。而作品評選採取匿名投票，作品評選標準不一致更讓創作者相當不信服，例如2005年有兩部小說直接落選，只因評委們認為「以憤世嫉俗的眼光看待現實，只看到壞的和消極的一面」。甚至一些作家私下直言，有人脈、有認識的評委才能夠讓作品入圍。遠離核心或不符合國家審美標準的作品，縱使十分優秀，不見得能夠獲獎，最知名的例子是已故作家阮輝涉（Nguyễn Huy Thiệp）。阮輝涉發表多個短篇小說如〈退休將軍〉（Tướng về hưu）、〈沒有國王〉（Không có vua）、〈水神的女兒〉（Con gái thủy thần，台灣已經有譯本）等，揭露越南實施改革開放之際，傳統倫理瓦解的社會情狀，犀利的文筆震驚讀者，論者甚至認為他足以和1940年代寫實大師南高（Nam Cao）並駕齊驅，阮輝涉也是少數被西方學界注意的1975年以後越南作家之一。

隨著時代的變遷，年輕一代不怎麼熱中於文學閱讀與創作，新生代作者對於能不能被接納成為作家協會成員也不像以往積極，而已入會者更是婉拒擔任會職。如何讓文學獎更具有代表性，緩和社會的批評，吸引更多年輕人的參與，則是作家協會未來的挑戰。

除了作家協會的年度文學獎以外，越南還有的重量級獎項包括：「國家文學藝術獎」（Giải thưởng Nhà nước về Văn học Nghệ thuật）以及「胡志明獎之文學藝術類獎」（Giải thưởng Hồ Chí Minh về Văn học Nghệ thuật）。此二獎項由中央政府所主持，評選條件要求高，所以即便是頒發給特定作品，其隆重性使獲獎作品之作者相當於得到終身成就獎。前述阮輝涉不曾獲得作家協會的年度文學獎，2021年去世以後，他的短篇小說集《退休將軍》（Tướng về hưu）和《呼薩的那些風》（Những ngọn gió Hua Tát）於2022年獲追贈國家文學藝術獎，可謂遲來的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