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名人堂】李政霖／漫步在往返溪床的那條路上

身體已失溫，趴溪被迫喊停，你只好整裝離水，但感官仍黏著溪。

除了山羌那肺葉狀的腳印以外，溪床灘地上最容易見到的，大概是如同大老鼠般，四、五趾清晰可見的食蟹獴足跡。

牠們覓食活動的範疇不局限於水邊，只是獵食水域相關生物的本領超群，研究紀錄中牠們不只食蟹，還能靈活地以各種招式抓魚。沿水線走，大大小小的塊石、沙地，是不同流量的時刻，溪水所布置而成的溪床地，讓走溪人大腦小腦都要維持滾動，分秒規畫著最安全順暢的路線，並且或走或跳地執行，而食蟹獴一路規律挪步，柔軟的背脊弓直之間，就像一條跨越澇旱時空的小小白瀑，在崎嶇起伏又時乾時濕的水路上，悠然流動。

在一彎道凸岸的沙與卵石灘轉向車路，水鞋黏上砂礫的煩騷如螞蟻上心，水蓑衣莖枝的紅、青葙花穗的粉，連忙來到眼前溫柔安撫，慈菇等短草交錯刷過雙足，接著軀體便沒入甜根子草叢中。幸有潛衣防護，不致被銳利的草葉割傷手腳，而有餘裕瞥見草莖生長並非均勻密集，有著許多隧道般的「巷弄」──多數應是鬼鼠或小黃腹鼠的獸徑。

出「巷口」，驚見一尾赤背松柏根受擾縮成一團，頸呈Ｓ形，像泰迪熊的小圓眼惡狠狠瞪著面前敵人──還是很可愛。

可愛歸可愛，卻不是蛇友會輕易招惹的對象，因為在牠小小的口裡後側，隱著兩顆尖銳的大牙，那是一對「開罐器」，用以劃破蜥蜴、龜鱉的革質卵殼，鑽進去吸食牠最愛的蛋液。

大部分生活在淺山森林的赤背松柏根，原來也出現在河溪邊，甚至海口附近，牠在這裡的目標會是誰的卵呢？狹長的草葉上，偽裝一不小心露了餡的蓬萊草蜥，或許是此題的解。

截至此處都還是一年之中或多或少會淹沒在溪水中的地帶，草具韌性，生長迅速，大水滅頂，重來就好，草叢間的生物們也大致具備此特性。

出了草叢，視野不再開闊，構樹、血桐等等先驅植物擋在眼前，枝條蜿蜒繁密的走勢映著它們脫韁的競爭性──與數年發生一回的洪水拚搏，得把握時間成長茁壯。林下因此幽閉，有時隱隱飄出惡臭，誘發恐怖想像，黑枕藍鶲連續哨音的鳴聲，成了此處的微光。

屬於溪的石、草、密林，在許多人眼中雜亂又凶險，卻標示著一季、一年、十年的「安全界線」。循植物演替漫遊的方向探行，戛然被水泥護岸斬斷，登上階梯到達車路，這是由人類定義「絕對不能再淹水」的銳利邊線。

然而，路邊還是九芎、小葉桑等等樹種，以其先驅者的身姿提醒著，這裡在不久的幾年之前，或之後，仍為大水的勢力範圍。一隻食蟹獴沿邊坡搖著屁股在走，牠剛剛大概也上了那階梯，或鑽了涵洞從車路對面出來，想必牠早已適應了新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