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恆／伯勞之鳴．謂我何求

時序六月上旬，四時節氣正好來到了芒種，根據曆書記載，芒種有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鵙始鳴，三候反舌無聲。」相信很少人知道，這裡的「鵙」其實就是保育觀念還不普及的二、三十年前，南部路邊常見「烤焦阿巴」的伯勞鳥。

我以前也不知道，直到今年一月初在民權公園照例進行我的午後散步時，遇見了一隻猶如蒙面俠蘇洛一樣的小鳥出現左右，當天我並不在意，畢竟公園裡蟲鳴鳥語、處處生機，但連續幾天下來，我發現它好像每天都在公園特定幾棵樟樹上等我。它不似一般野鳥，毫不警惕更不羞澀，總是在距離咫尺之內，身影歡快地遊蕩、覓食甚至排泄，由於我對鳥類不甚熟悉，一開始只注意到其眼睛旁漆黑的鮮明印記，以為那是一隻畫眉鳥，還給它取名叫做「小眉」。

照面幾次後，發現它不但風雨無阻的等我，而且我在公園流連多久，它就在我的視線裡蹓躂多久，從彼此的眼神交流之間，頗有一番跨越物種的心有靈犀，於是我拍下它的照片問ChatGPT，準備好好了解一下這位新朋友的生活型態，才恍然大悟原來小眉並不是畫眉，極有可能是某種虎伯勞或是棕背伯勞。

按照古代七十二候的地域特性，伯勞是芒種之後始現蹤跡，從而為夏季揭開序幕，可是來到地處亞熱帶的台灣卻不盡相同，三級保育的紅尾伯勞與相對罕見的灰背伯勞屬於來台過冬的候鳥，芒種時節不是盛夏的始鳴，卻是北飛的驪歌，我們所熟悉的成語「勞燕分飛」，其實就是來自古代詩人對於伯勞與家燕的自然觀察。所謂「東飛伯勞西飛燕」的典故，遂成了千年以來中華文化裡的別離象徵，而小眉這種棕背伯勞並沒有候鳥屬性，只是作為曾經四季常見的台灣留鳥，因為各種人為因素，近年來數量似乎也大幅減少，據悉已經被台灣鳥類紅皮書列為國家級易危等級（ＮＶＵ）。

相傳伯勞的名字來自西周的「伯奇勞乎」，那是一個關於家醜、權謀與悔恨的悲情故事，另一方面，詩經中的名句：「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似乎也和伯勞之稱淵源相關，但對於三千年後的小眉與我而言早就是另一番景象，不遣傷懷、只結善緣，看著它在公園裡或雀躍或駐足的身影，我覺得自己彷彿也長出了一雙翅膀，飛掠過財務報表、貿易關稅、政治喧囂等等人間俗事，不敢說其中有什麼天人合一的玄機，但我確實從觀察一隻小鳥的過程中，感受到一種萬物有靈的別開生面。

小眉一直是個行動者，而不是演說家，大半年間我從來沒有聽過它發出任何聲音，直到五月初我才第一次聽到它「說話」，突然侃侃而鳴、十分健談，談不上悅耳，但絕對嘹亮，期間我還把它的聲音錄了下來，殊不知五月六日之後，它竟悄然消失在公園的樹梢之上，後來一想，也許那天正是它在向我道別，而我當時只道是尋常。

其實無論小眉是候鳥還是留鳥，都不影響近幾個月以來日日它在枝枒跳、我在步道走的相逢一笑，每天在踏進公園之前，我也有許多「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煩惱，但在一隻伯勞的身上，我感受到天地自然的和合圓滿，不計離去與歸來，只須在朝朝暮暮裡，繼續求我所求、何必知我。

（作者為亞太文化創意產業協會創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