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百味錄】吳文良／海上計程車

我在海軍的陽字號驅逐艦服役，就像空軍的戰鬥機一樣，驅逐艦是海軍的作戰主力，因此水兵們用台語稱我艦是「打架雞」（鬥雞）。不過，戰機一個人開，戰艦得近兩百多人輪班且分工合作才能動，而我艦除了打仗，還執行過很多五花八門的任務，其中「專送」又讓我們驅逐艦有了「海上計程車」的綽號。

作為主力部隊，無論何時都得提高戒備

海軍艦艇因功能和任務不同有許多類型，驅逐艦既然用來戰鬥，有限空間就得拿來儲存彈藥、油料和武器、設備，不會像載客的郵輪提供充裕的生活空間。像水兵住艙不到兩公尺高，會疊三到四個鋪位，僅能橫著身體進出床鋪，而你的鋪位可能在彈藥庫上方，或你的上方是廁所……唯艦長等少數高階軍官擁有個人房間，但也是相當狹小。

那時台灣還沒解除戒嚴，且兩岸對峙情勢嚴峻，雖然我方在海峽尚掌握海、空優勢，但作為海軍作戰主力部隊，無論航行、泊港皆得提高戒備，還要經常出海執行偵巡、護航、救難、操演等任務，種種因素令艦上官兵有家難回。至於難得的泊港期間，每天黃昏會有一批輪到放假班的水兵，擁有四小時「散步假」，但這假也放得教人不安，既不能跑遠，也隨時可能取消或緊急召回。

金門、馬祖、東引、烏坵、東沙等軍事前線島嶼，那時還沒像樣機場、停機坪，大量人員、物資運輸多靠中字號登陸艦負責，可速度太慢，還要靠我們護航，因此很多政府高官、軍事將領來搭乘陽字號，才能更安全、更快速抵達。這「專送」太多的送往迎來，讓我們真覺得自己成了「海上計程車」。

戰艦上作息都是前一晚看公布欄的「副長朝令」行事，行前碼頭集合點名時也會做簡單任務提示。一般專送我們等人上船就出發，有次載電視歌星到前線勞軍（我們久居海上不認得他們是誰），幾乎尉級軍官都讓鋪給幾位大牌女明星，其餘則塞到更深層水兵艙，只是他們上下艙口、爬梯都很難了，沿途還暈吐不止，我們同情卻愛莫能助。待小艇接駁他們登岸，個個如釋重負，等返艦要再搭，則面如死灰，只求我們加俥讓他們儘速返台。

戰艦出海執行任務就是軍事行動，全得保密，尤其執行專送，長官們不會告訴你要送誰，只會取消休假、召回人員，不斷要求加強艦上清潔、裝備保養工作。停止休假、扣住散步假的天數愈多，代表要載送的客人愈尊貴，如果連尉官都被要求讓鋪，水兵們就知要專送的有多大咖了！

美國總統出行搭乘的專機代號「空軍一號」，直升機則被叫「陸戰隊一號」，我們專送過許多高官、將領，水兵們戲稱哪天載到總統，豈不喚作「海軍一號」？士官長則嘆道，不管一號還是幾號，反正載到就沒假可放，還有出航事多到做不完。

是誰這麼大咖，連上校艦長都得讓位？

某次泊港已被取消散步假超過兩周，艦務隊被要求做全艦除鏽油漆，輪機隊也做了全面裝備檢查和清潔，各部門如臨大敵，副長還嚴格檢查所有人的服裝儀容。另外，碼頭與營區大門除了駐守的陸戰隊，更多了軍區人員做清潔和安全檢查，全艦看到這陣仗，都知道大咖要來了！

一天，艦長宣布，過幾天要執行專送，我艦擔任座艦，他要求全艦做好航行前所有準備，裝備要檢查再檢查，值更確實做好交接、清查。副長、輔導長則交代除了航行期間的儀容整潔，若長官、來賓問話，可以如實回話，但不要多話。

艦上伙委抱怨一下子來這麼多人要加菜，菜單又被長官一改再改，讓他們很難做，而官廳勤務兵們忙著在下兩層補給住艙添加鋪位，當我們看連艦長都住進去，便笑說要送的官一定很大，是誰這麼大咖，連上校艦長都得讓位？難道我們真當上「海軍一號」？

辦公室隔壁的補給兵正幫貴客們準備航行物品，他默默把星星釘扣在數頂航行帽上。當我以為不過是數名少將要登艦，哪知他加釘了兩頂兩顆星、一頂三顆星，最後一頂竟是四顆星！答案出來了，要專送的主角是實際掌握軍權的參謀總長，包括總司令等隨行三軍高階將領，估算全艦載了十多顆星星。

我們這艘海上計程車這次算是載滿星星，晚上隨行護衛艦艇已先出港，而碼頭鋪上紅地毯，除了送行官員，尚有制服和便衣憲兵站崗護衛，總長車隊抵達碼頭後，他下車向送行官員點頭致意，隨即登艦，我們在解纜後，出港航向前線的最北端東引。

凌晨時分，我值更巡查經過艦長室前，見下士砲長佩槍站崗，而他手上多了個塑膠袋。砲長輕聲告訴我，「陸軍出身的總長會暈船！」我倆相視而笑。

總司令睡在駕駛艙後方的艙長休息室，艦上軍官的鋪位幾乎都被隨行將官們占據，為了讓他們安睡，水兵們奉命交接更時都得輕聲細語。天亮抵達東引海域，已有數艘海龍蛙兵快艇戒護，登陸艇靠近要接駁，但風浪實在太大，搖晃的登陸艇還撞壞了艦上機槍。艇上蛙人冒險搭手，讓星星們陸續登艇上島，而我們這艘計程車，則只能在翻騰海水裡耐心等候。

第二天上午他們返艦後，我們直駛馬祖最大島南竿。根據潮汐推算，如果進福澳碼頭，只能待三個多小時，從接艦就待在船上的士官長說：「這是我第一次在前線地區靠碼頭……」而全艦水兵們雖常進出金馬水域，登陸皆為頭一回，大家把握難得機會，跑到碼頭附近街上閒逛，還有人買了老酒、特產回艦。總長等貴客在退潮前趕回，我們再開往馬祖各軍事據點，再由登陸艇或小艇接駁登岸。這些外島據點有些是這輩子無法再見的，我們卻有幸因為任務見上一回。

不過，巡航所有前線島嶼最令人難忘的，是由陸戰隊駐守的烏坵。這裡位處金門、馬祖中間，就在福建平潭對面，算是「前線中的前線」，孤懸海上幾乎全是石頭屋、碉堡，風大而少有綠樹的烏坵，最明顯地標就是暗黑色且不再發光的燈塔，雖然從海上看烏坵就是一塊了無生趣的黑石頭，卻教人興起艱苦卓絕的蒼茫之感，讓我們這群水兵在回航時一再回望且低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