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散文】蕭蕭／粲然裡的儼然：王鼎鈞睿智體散文

推薦書：王鼎鈞《江河旋律》（爾雅、文訊出版）

▋平生經過的路再走一遍

2024年我正著手整編《台灣新詩史論》，思考台灣新詩的百年發展軌跡，應該持著什麼樣的慧眼去周遊？最初期，聚焦在一個「鄉」字，發展出台灣新詩史略圖，尋鄉、在鄉，失鄉、念鄉，安鄉、立鄉，鄉愁、鄉疇，諸多詞彙中打轉。這時，爾雅出版社與文訊雜誌社傳來王鼎鈞自選集《江河旋律》，一位出生於1925年，晚台灣新詩出生一年的百歲人瑞，在「大江東去，淘盡多少錦心繡口」之際，仍然願意「臨江打撈，希望能為您留下」的散文自選集，何其珍貴！

我迅速打開書頁，閱讀第一篇〈腳印〉，瞬即想起了那個傳說：「人死了，他的鬼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腳印一個一個都撿起來。為了做這件事，他的鬼魂把平生經過的路再走一遍。車中船中，橋上路上，街頭巷尾，腳印永遠不滅。」那是在閱讀《左心房漩渦》時留下的深刻印象，如果不是閱讀王鼎鈞，一輩子不曾聽聞這奇特的傳說：人死了，鬼魂撿拾自己生前踏出的每一個腳印。面對的是死亡，我們竟然一點也不驚慌，隨著王鼎鈞的筆，步步都是蓮花朵朵：「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密密的樹林裡，在黃葉底下，拾起自己的腳印，如同當年撿拾堅果。花市燈如晝，長街萬頭攢動，我們去分開密密的人腿撿起腳印，一如當年拾起擠掉的鞋子。想想那個湖！有一天，我們得砸破鏡面，撕裂天光雲影，到水底去收拾腳印，一如當初採集鵝卵石。」在這樣美好的想像裡，彷彿生之旅程，歡騰跳躍的童少年歲、輕蹴重跺的深情蜜意，重又走了一回。或者，即使是曾經選擇了佛洛斯特（Robert Frost）所選擇的那條「在金黃落葉滿鋪的黃樹林／眼前兩條小徑蜿蜒，而我──／我踏上少人行那幽徑／會有不同的人生風景值得流連」，那少人行的幽徑，讀過王鼎鈞，感覺仍有走過的人回來巡禮，時不時還是有人在那兒撿拾落葉似的腳印。

▋個人獨具的跨界寫法

年少的時候，我迷上這腳印的神祕傳說，喜歡「我們得砸破鏡面，撕裂天光雲影，到水底去收拾腳印」這樣近乎浪漫的佳美意象。但現在我注意到〈腳印〉的首句是「鄉愁」：「鄉愁是美學，不是政治學。」是先天的DNA，不是後天的意識形態。

次句還是「鄉愁」：「思鄉不需要獎賞，也用不著和別人競賽。」呼應〈腳印〉的最後意象「高樓就是故鄉」，兩個互相吹噓自己家鄉的高樓有多高的人，卻不能知道：人一旦回到故鄉，會恍然覺得當年從樓頂上跳下來，落地變成了老翁。「……種種成長的痛苦，萎縮的痛苦，種種期許種種幻滅，生命中那些長跑長考長歌長年煎熬長夜痛哭，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發生。」

高樓墜地，是那樣的迅急！──王鼎鈞是這樣寫鄉愁的。以很長很長的「長跑長考長歌長年煎熬長夜痛哭」去映襯那「迅急」。而且放在自己的「左心房」形成「漩渦」，植入讀者的「左心房」形成更大的「漩渦」！

他從腳印的撿拾說起，從鬼魂的詭異傳說引入。雖然在分類上，王鼎鈞將自己的散文分成傳統的美文、雜文、變體三種，〈腳印〉放在美文選的第一篇。但這種跨界／斜槓寫法，應該是王鼎鈞個人獨具的睿智體散文：詩樣的文采，「變文」式的傳奇，寓言體的小說發展，格言式的智慧，雜糅而成。無以名之，或許可以冠上專名，稱之為「王鼎鈞睿智體散文」，粲然裡藏著儼然，別無分號。

王鼎鈞直言「我的鄉愁是浪漫而略近頹廢的，帶著像感冒一樣的溫柔」，百歲人瑞的鄉愁是山東、台灣、紐約那樣迴繞著，百年新詩更是千門萬戶千頭萬緒千匯萬狀千絲萬縷，又該是怎樣的迴繞？

或許，從自己的鄉，去思考他人的鄉，從自己的島去跨界他人的島，從自己的海、門口的岸，去翻越朋友的的海、大家的岸。跨、跨、跨，越、越、越，那是從名詞的「鄉」到副詞的「相」的思考：

──思考「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相」。

──思考「相視而笑，相與為友」的「相」。

──思考「兩地相思，相得益彰」的「相」。

──思考「可以相交接，可以相輔佐」的「相」。

百歲人瑞的錦心繡口，給了我新詩江河「從名詞的『鄉』到副詞的『相』」的新旋律，我們眾音交響，傳播這廂那鄉吧！──這小小的廂未必小於那鄉的浩浩淼淼，莽莽蒼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