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我思】古家榕／壓傷的鏡子

這日，丈夫告訴我，他發現我是個「壓抑」的人。乍聽之下有些不可置信──開什麼玩笑，本人可是出名的情感豐沛、淚水更充沛，看一部電影用完一盒衛生紙，怎會跟「壓抑」二字沾上邊？

「但妳說過，真正嚴重的時候，是哭不出來的。因為哭也沒有用。」

聞言一愣，這才意識到，一個人有很多情緒，不代表他不壓抑。許是為母多年的緣故，已然養成職業反射，每當有問題要解決，便會迅速收束所有感覺，專注於解除眼前危機；一應吃喝拉撒喜怒哀樂，為了身邊的人，亦能毫不猶豫地割捨，藉以交換整個家的平衡。於是，我照顧了所有人，卻忘了照顧自己；儘管有很多感受，卻從未停下來，好好感受自身的存在。

這些年，我將易感的心交付世界，在別人的故事裡同悲同喜，獨獨留下壓抑針對自己，甚至不是刻意，只是沒想過還有別的可能性。儘管如此，聽完丈夫的觀察，我想了想，依然決定維持現狀──主要是「表達」太難了，自詡答題高手的我，一時間對這個詞彙竟毫無想法，好似一團濃霧，既龐大又抽象，完全無從入手。相較之下，壓抑之於我，是更輕鬆的。它是我熟悉的生存模式，保護自己一路走到今天，反正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既然敦鳳和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還是相愛著，我的日子也就能繼續過下去了。

直到兩周前，在學習「助人技巧」時被老師提醒，當我傾聽個案困擾時，明顯太急切往下推進，壓縮了對方抒發情感的空間。「感覺妳似乎不太能讓別人去感受他自己，那我可不可以這麼推論，妳也不太擅長感受妳自己呢？」

當場，我深受震撼，想起之前讀過的一段話：「會照顧自己需要的人，比較能尊重別人的需要。習慣壓迫自己的人，不自覺也會對他人做過高的要求。」彼時還頗不以為然，心想我的壓抑頂多禍及自身吧？孰料這道傷疤，終究延伸成了鏡子上的裂痕，在別人面對我時，清晰地反映在他們身上，化作其受損的一部分。

過度的自我犧牲，看似捨己為人，實際上愛的能力是有缺失的。沒錯，敦鳳和米先生仍然相愛，可他們畢竟不快樂；除非我能允許自己的心呼吸，身邊的人才會真正放鬆，不再被我的緊迫扎得千瘡百孔。想到這裡，我拿起老師提供的黏著劑，開始在生活中練習「我感覺____，因為____，我希望____」，期待透過具體的求助句，好好地表達我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照樣造句裡，修復壓傷的生命之鏡，讓心靈更加剔透、卻不伶仃。